夜幕四合。
林與妻子相對而坐,就著蔥拌豆腐吃饅頭。擱在窗台下的電視機裏正在播放一段廣告。一隻壁虎沿著潮濕的窗台慢慢向牆角爬去,林看見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將細細的舌頭彈出,飛快地卷食了一隻倉惶飛過的蒼蠅。
林的妻子為了打破餐桌上的沉默,講了幾個從麻將桌上聽來的笑話,其中一則笑話與愚人有關。說是一個小村裏有兩個愚人,有一天,他們為天上那一輪圓圓的發光物體到底是太陽還是月亮產生了爭論。兩人爭執不下,恰好有路人經過,於是他們跑去向這個路人請教:天上這個亮晶晶的東西到底是太陽還是月亮?這路人抬頭往天上看了看,萬分抱歉地說到:“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因為我隻是路過,並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林覺得這個笑話非常可笑。
“我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 林的妻子重複著這句話,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林也忍不住笑了,並從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智慧。
“如果說給金生聽,他大約也會笑起來的吧。”林想。
林把手裏的紙扇打開慢慢搖著,清風徐來,林一邊吃飯,一邊默默端詳著紙扇上陳舊且略顯稚嫩的字跡……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些少年心事,於今天的他已覺陌生。
林看著手中的扇子,對妻子說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去買饅頭的時候,順便去了趟鳳來旅館……”
“鳳來旅館?怎麼——”
林搛了一塊豆腐送到嘴裏後,說:“他們說,這幾天裏,客人倒是不少,但是,並沒有一個叫金生的人入住過。”
林的妻子想了想,笑著對林說:“或許金生隻是個筆名。以前,你不是也有過一個筆名的麼?”
“那倒是……”林看了一眼妻笑吟吟的臉,有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剛剛他向鳳來旅館的老板打聽,近來有沒有一個來自石城的金生,石城橫街七十五號的金生入住過。老板把旅客登記薄仔細地翻查了一遍,既沒有發現來自石城的旅客,也沒有發現叫金生的旅客。林走出鳳來旅館後,老板卻又一搖一晃地追了出來。“你確定,就是石城嗎?”老板滿臉狐疑地問林。林很肯定地說,是的,石城!老板於是告訴林,幾天前的電視裏播放了一則水下探險的新聞,五十年前,就在沿海的那個地區,為了修建一座水庫以解決一省的稻田灌溉,人們淹沒了一座地勢低窪的縣城,這個縣城,就叫石城。
“七十五,會不會是……其實無?”老板說著話,搖搖頭,眼神卻異常地陰鬱起來。他直直地看著林,說:“五十年前,我們都還沒有出生呢。”
“你真應該把金生留下來的,一起吃一頓晚飯該有多好。也不知道這些年來他過得好不好?我們可以請他去臨江樓吃飯的,現在好多人請客都是去臨江樓,在那裏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清幽的河水。還不曾有朋友來看過你,我們也還從來沒有請過你的朋友到臨江樓吃飯呢。”
林對妻子說:“說到河水,我一直想問你,這條河是我見過的最幹淨的河,這條河裏的水是我見過的最清澈的水,我曾站在岸邊,數過河裏的遊魚。可是為什麼這座城裏的人隻是用井水做豆腐?為什麼不用河水呢?就連開在江邊的那家豆腐店,也是不畏路遠地跑去山上的寺廟裏取井水回來做豆腐,這是為什麼呢?”
林的妻子把碗筷放下,道:“聽說原先也用河水的,你一等啊——”林的妻子起身走到靠牆的一張桌子前,一個抽屜接著一個抽屜地翻了起來。林的妻子從這張桌子最底下的抽屜裏翻出來一本舊書,她把書捏在手裏,走到屋外往牆上拍打起來。林聽著黑暗中傳來的“啪啪啪” 的拍打聲,想象著灰塵飛起來的樣子……一小團一小團薄霧似的塵埃,煙花似地快速升騰、消散。
林把碗筷推到一邊,從妻子的手裏接過了那本舊書。因為長久不見天光,書的紙張已變得非常潮軟,有些書頁都粘黏在了一起。書的封麵暗汙且邊角異常卷曲,林用指甲把書頁輕輕刮平,拎著書脊輕輕抖了抖。林把書舉到燈下,辨認了半天,才依稀認出了封麵上“一隻不肯離開的海豚”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