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2)

梁裁縫擱下碗筷到院子裏站了會。院牆根下種著苦瓜和絲瓜,果實累累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他站在院子裏,舉頭看著天上的圓月,一行清淚順著臉頰不知不覺地淌下來。他站了一會,擦幹淚回到廚房,十指交叉起來兜著一隻膝蓋,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邊等李蘭珍吃完飯好收碗。

門外的街道上不時有出來乘涼的人走過,“啪啪啪”地用大蒲扇拍打身子。那一年夏天雨水出奇地少,蚊子卻出奇地多。它們一團一團地出動,簡直可以把人抬起來咬。開飯前李蘭珍在廚房裏薰了把幹艾蒿驅蚊,這會兒她就在繚繞的煙霧和微弱的燈光裏大口大口嚼著辣椒和米飯。孩子們都出去了,屋子裏是那麼靜,那麼暗,那麼霧,讓梁裁縫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小時候的梁裁縫最愛的事是讀書,他的學習成績當然也是很不錯的,算術考過幾次滿分。十二三歲因家境貧困退學,被姆媽用一根竹條逼著跟一個半佝僂的表親學裁縫,在一把折疊尺時不時的敲打下成年。即便是那樣,他也還幻想過將來可以有一個象電影裏劉巧兒那樣標致可人的媳婦,兩人在陽光下的田野裏一邊勞動一邊唱歌……有說不盡的恩愛。然而世事難料,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成了個裁縫,媳婦、孩子,一個接一個,排著隊來了,全是他不曾料想過的樣子,全是他不曾料想過的日子……

後來人們都說,政府倒是問過裁縫上不上訴的,裁縫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有呢。

我曾想象我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涔水鎮,穿過灰撲撲的街道,我走到梁裁縫的窗前,問他:“上訴不加刑,為什麼不呢?”當然我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為下崗女工擬好起訴狀以後,臨去法院之前,我對她說:“要爭取判離的話,可能要做好準備在財產分割上做一些讓步。”

她痛快地回答沒有問題,接著她把頭低下來,撥開頭發讓我看。

她說:“都是染的……四十的時候頭發就全白了,先是孩子小,後來父母老,好容易孩子大了父母走了,現在讓我為了錢?那我這輩子……”她胸脯起伏得厲害,竟哽咽而不能語。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那未能被屈辱的生活完全壓服的蠢蠢的欲望,這欲望僥幸在身體裏的某個地方活了下來,最終使她依然成為了她。

打完下崗女工的離婚官司,我和她走出法院。我站在法院門前的台階上,看著打贏了官司但從此吃飯都成問題的女工腳步輕快地愈走愈遠,突然明白很多問題其實是不需要答案的,行動直指我們的內心,本身就是一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