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易任,自考了劣等回來,無顏見人,苦逼嬸娘變賣田產,保護衣衿。吳氏不容,逐日在家打罵,竟不由吳氏作主,將他田產房屋立契賣與別人。吳氏受氣不過,一病懨懨,未及半月,病勢愈重。吳氏遂歎口氣道:“我孀居半世,單生素娥。我今病勢如此,料難再生,不如趁早寫下一紙批書,撥出莊田,幾間房屋,作個遺念。這兩個侄兒,我在生尚且如此打罵,死後那得他半陌紙錢到我墳上。”不覺兩淚汪汪。遴咬破指尖,將血寫道:
立生批母吳氏,自入易門,二十六載。不幸先夫易邁身故。膝下無兒,煢煢孤影;閨中有女,弱弱單形。遭虎侄易任、易佑屢逼氏家,瓜分田產。氏遂剪發自誓,以示不再。念氏雖非名門大族,然登甲科者有三,發鄉科者有三。不能為孟光之舉案,願效共薑之柏舟。但連年多病,誠恐幻質匪堅;半月沉屙,尤慮桑榆莫保。千金肥產,盡被虎吞;鼓畝瘠田,聊遺幼女。今將楓橋下莊田三十畝,莊房五間,批女素娥執業,以為異日燒化之資。恐氏死後,侄有不遵氏言,罔行侵奪,可執此赴公,哀求當道老爺,憐憫作主。萬代陰功,思同再造。恐後無憑,立此血批為照。
吳氏寫完,遂叫女兒女婿到床前,分付道:“你母親守寡一世,並無所遺,隻有數畝薄田。你若念你父母無子,可同吉官人住在莊上收些籽粒,年朝月節,燒陌紙錢與你父母,我就死也冥目。”說罷,嗚嗚咽咽,哭了幾聲,沉沉不醒人事。吉扶雲夫婦連叫不醒,隻見四肢冰冷,一夢黃粱。二人大哭一場。一麵收拾衣棺殯殮,一麵去請僧道來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來一看,惟在背地歡喜。直到七七已定,易任、易佑遂開口道:“從來女生外向,今日三嬸已死,家私當歸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又非我易家子孫,如何霸占我易家產業。你好好搬去就罷,不然送你到官,將你二人作賊盜論。”吉扶雲遂對素娥說:“自古道好男兒不吃分時飯,女子不穿嫁時衣。這幾畝薄田要他何用,不如還了他,我們回家去住倒落得清淨。”素娥道:“我亦非戀這幾畝田,但我母血批,臨終咐托,何忍一旦棄之。不如權到莊上住一年半載,再作區處。”二人遂即日搬到楓橋莊上去住不題。
再說那易任與易佑,計議道:“三嬸遂死,家人產業盡歸掌握。但是那小賤人還住在莊上,說道有什麼血批,霸占了幾十畝肥田,心中甚是不服。從來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不如訪小吉不在家時,多著幾個小廝到他家中,百般羞辱,搶了他批書,擄了他衣貲。婦人家威逼不過,自然尋死。那賤人死後,隻說是吉扶雲謀死妻子,問成大辟。留下兒子蘭生,沒有父母,決死無疑,豈非一計害三賢乎?”二人商議已定,隻等吉扶雲出門便好行事。不意這日合當有事,吉扶雲絕早起來往城中朋友家會文。易任曉得,遂統領一班無賴,趕入門來,大嚷大罵道:“怎麼青天白日丈夫不在家中,關門養漢。快拿奸夫去送官。隻教前後搜尋,不可放走。”
又指定素娥大罵道:“你今做得好事,還有甚麼臉嘴見人。況且從來女兒外姓,既嫁了吉扶雲小畜生,隻該隨他去了,為何沒廉恥回來。先前有娘護你,如今死了,還要想占我易家產業,在此偷漢,豈不羞死!”此時素娥因丈夫出門之後,與兒子蘭生調笑一回,然後焚香獨坐。正欲吟哦動筆,突然趕入多人,這一驚不小。又聽見易任口中出此汙穢之言,直氣得目瞪癡呆了半晌,方知易任作惡。遂大怒罵道:“原來你這衣冠禽獸,當初父親在日,待你不薄。亡過之後,欺我母女,將家產盡行霸占,威逼我母親無處訴苦,將我接回。誰知病深難收,臨終遺命,隻有幾畝薄田作侍奉祭祀之用,其餘俱被你不良占去。你今行凶,威逼妹子。你妹子是個知書達理之人,豈肯與你這禽獸一般見識。等我丈夫回來,將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屋,交還與你,我自回去。”
易任聽了,一發大嚷大罵道:“我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隻為你這小賤人識了幾個字,將我不看在眼裏。好意求你作首雪詩,誰知你詩內暗藏譏誚。那時我有地洞也鑽了進去,今日正要報仇。你說我今日行凶威逼,就將你威逼死了,也隻當死了我一隻狗。你今養了漢,小吉回來還敢問我?若強一強嘴,我把幾兩銀子連他也結果了。”說罷就是一巴掌打來。素娥見勢頭不好,連忙避到後麵。虧得一眾鄰居男婦勸住了易任。素娥在後麵尋思,卻見蘭生哭了進來。素娥悄悄喚過老仆道:“你相公止有此子,倘被禽獸惡念,必致絕嗣,你可悄悄領去,或送到吉家,或藏頓別處,報知相公。”老仆聽了,連忙抱了蘭生自去。素娥見兒子去了,因想道:“我一個清白人,遭此仇口毀謗,何顏見人!”遂走到後門口來,欲待躲避,卻聽得易任嚷罵進來。素娥氣苦,隻得開了後門,走到河邊,將身撲入河中,一隱一顯,不知去向矣。正是:
婦人見識苦無多,情極輕生沒奈何。
若不有人相救去,定然冤鬼見閻羅。
原來這條河是太湖之水,水勢甚急,直通楓橋大路,客商往來,河下船隻甚多。此時素娥命不該絕,在水中半沉半浮,若有神力護持,將他飄到楓橋寒山寺前一隻大船邊來。
你道這隻大船是誰,原來是一個徽州大鹽商的家眷船,從杭州出來,要回徽州,因在蘇州遊玩了幾日。這日正要開船,因船上水手未齊,艙中婦女簇擁著一位年近四十上下的孺人,推簇觀看。忽見船旁有一幅衣襟,在水中半沉半浮,似去不去。內中有個仆婦手快,取了一根竹竿兒打撈,誰知一竿撈去,那衣襟往上一浮,見是個人形,連忙住手道:“啐啐啐!原來是個死人。”孺人忙定睛一看,道:“快與我救他起來!我看這女子,手腳尚動,必定入水不久。你們快與我撈起來,若是救他轉來,乃是陰德好事。”眾婦女聽了,忙一齊動手。又叫船工相幫,打撈起來。孺人叫抬入艙中,著使女百般灌救,嘔吐清水。船上水手來齊,一麵開船。這素娥一忿之氣入水,自分必死,正在昏迷之際,忽得人撈救,用手揉摩,漸漸的歎出一口氣來。這孺人聽了,不勝歡喜,忙叫侍女與他脫去濕衣,將綿衣綿被緊緊裹住。直救了一日夜,素娥漸漸醒來,好聲叫苦。開眼一看,見有一位婦人指點使女服侍,並無一個男人在側,不勝感激,因垂淚向孺人稱謝道:“妾身不幸,遭族兄淩逼。自分必死,葬於魚腹,不意蒙恩撈救,隻不知尊姓、仙鄉何處?倘得送妾還家。願效銜環之報。”孺人見他出言不俗,知是個好人家兒女。忙笑嘻嘻說道:“我家祖籍徽州,夫主姓汪,行鹽在外,因家中有事,我今急欲回去。不意遇見娘子,幸喜救醒,實有天意。不知小娘子青春幾何?良人何姓?不知今為何事輕生至此?細說我聽,我好慢慢商量送你回去。”素娥隻得將前後事情,細細說知。隻不好說丈夫的真名姓來,恐怕辱沒。隻說:“丈夫姓古,我年十九。今乃得救,孺人之恩,何異重生父母。此恩此德,何敢忘也。”汪孺人聽明,道:“原來是一位秀才娘子。我今欲送你回去,已離了三百餘裏,前麵已是大江,著人送回,好生不便。況且你族兄存心不良,正在是非之際。莫若同我到家中權住幾時,著人打聽了實信,那時送你回去不遲。”素娥聽了,一時不敢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