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生個女兒吧?為了箱底那條粉紅公主裙,也還是生個女兒的好,就這麼定了吧!
裙子是度假的客人拉下的。就在這小賣部裏,那個長腿短褲女人給她小小的女兒換汗濕的裙子。那孩子粉嘟嘟,那女人的大腿粉中透亮。女孩兒站在條凳上,像個塑料娃娃,先被剝下粉紅公主裙,再被套上藍白海軍裙,飄帶縮進女孩兒後背了,長腿女人使勁扯,女孩兒被扯痛了,哇地張嘴哭,塑料娃娃活了。這當兒,船上笛響,召喚客人了,女人抱上孩子,跑得飛快。多好的兩條腿啊,像絲襪廣告上的。雲彩盯著她的腿叫,裙子,裙子!事後,雲彩想,自己是故意叫得輕聲的,故意的。
雲彩拍拍窩在她腳邊的貓,說,你就要有伴了,快了。貓被拍醒了,迷糊起來,趔趄三步,這才開跑,一溜煙消失在碼頭的台階下,頭也不回。雲彩把手放在腳背上,摸到了貓的體溫,擱往常,她會為它這樣頭也不回而傷心,可這會兒,她被自己的女兒激動著,她的心情很好,她笑著罵道,嗬,不理我,你會後悔的你這家夥!這貓,是雲彩用粥和奶粉把它喂大的(它出生後不久母貓就死了),——幸虧那一年,她的“低保”批了下來,否則,她也不好意思養貓。她養了它,它是她的,雖然它時不時會這樣逃開,但它終究會回來,在她的腳邊把自己蜷成一團,最貼心的是,夜裏它也會蜷在她腳邊,等她睡熟了,它才會悄悄跑開。這家夥,它怎麼老想著跑開呢?
現在已經是黃昏了,太陽成了顆紅珠子,暗紅的光頭從鬆林和桔林中流過來,落到碼頭邊這間灰色的平房上,給外牆上那三個紅漆畫的“小賣部”套上了光暈。小賣部,就是這麼三個字,也不正經取個店名,就跟我們長白島人管貓叫貓,管狗叫狗一樣。雲彩也沒費心給她的貓起個名,貓又不是人,需要名字嗎?她頂多叫它“你這家夥”。隻有東山嘴那個傻子才給貓取名呢,他管他的貓叫咪咪。黃昏時候,那傻子就開始走來走去叫喚,聲音拖得老長,咪--咪—喵-喵,還轉腔換調,把自己都叫成貓了。雲彩想過,要是能到處走動,我也會給貓取個名兒來叫喚吧?雲彩的兩條腿很小就癱瘓了。到底幾歲癱瘓的,又是怎樣癱瘓的,哥哥總說不清楚,鄰居們更是各有說道,知道正確答案的父母,他們早在雲彩六七歲時就沒了——一股小龍卷風把他們正在捕鰻秧的小船卷上了天,就這麼走了。當然,走了沒了,隻是個說法,其實,龍卷風最後把他們摔到山頂,現在,他們的墳墓就在那裏,正月初一和清明,哥哥會背著雲彩上山給父母上墳。今年清明她想自己走,嫂子說,你真要自己走,就大清早出門吧,我們呢,九點鍾出發也趕得上你。她就大清早出了門,可惜,半山坡上沙礫道打滑,她滾了下來,幸虧,沒滾幾下,一棵鬆樹就掛住了她。還算命大,隻在膝蓋處留下了一個樹杈型的疤。
雲彩是用一條結實的小板凳來走路的,它和她的左右手配合著,每走一步都像是做體操動作。算進這板凳的四條腿,雲彩有六條腿,六條腿是什麼?爬蟲啊。這是侄子小東五歲那年說的。雲彩聽了隻哈哈笑,這孩子,聰明啊。為了走得輕鬆,雲彩吃得很少,肚子有那麼一點點飽的感覺,她就停了,碗裏剩下的,她倒進貓食碗,麵上再添兩塊魚。嫂子有時候會銳利地看過來,哥哥就說:“這貓蠻會捉老鼠,這兩年店裏安生好多。”嫂子說:“得餓著它,餓了,它才會去抓老鼠。”小東說:“抓老鼠也得有體力啊。”這樣的對話,會時不時循環出現。小東很得意自己的總結,說完後還使勁跟雲彩擠眉弄眼。小東已經十三歲了,對萬事萬物都想發表看法。有天晚飯後,他說:“姑媽,既是姑姑又是媽媽嗎?肯定不對,姑媽就是姑姑,姑媽不是媽媽,姑姑得自己生個孩子,才能做媽媽。”他自己說說還不過癮,非得要家裏的大人們一一點頭。爸爸,同意,媽媽,同意,那麼姑媽你呢?雲彩先是搖頭。小東不服氣,死盯著她,她頂不過他的眼神,最後,也點頭了。侄子和兒子的區別,雲彩當然懂,盡管,她守在小東搖籃邊彎腰用手踏搖籃那會兒,恍惚間也把自己當過媽媽的。貓也附和,喵嗚一聲,又喵嗚了一聲。侄子才滿意了。從此,他就管雲彩叫姑姑了。我們長白島人是不作興這麼叫的,也有長輩聽見當麵就糾正了幾回,不是姑姑,是姑媽,從古到今我們都是這麼叫的——姑媽!姑姑,姑姑,布穀鳥才那麼叫呢,難道你是布穀鳥啊?後來,也都懶得說了。
雲彩是在成為姑姑之後尋思自己得有個孩子的嗎?我們都這麼猜測。雲彩差不多也這麼想。世界原來是混沌一團,小東這一喊,它就亮了。我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啊。有一天雲彩大聲地把這個想法說出口。哥哥說,哎哎,你可別跟著孩子胡鬧。嫂子笑了,說,和誰生去啊?她轉頭就把這事當笑話跟來小賣部的顧客說了,她也不避著雲彩,這讓哥哥很惱火,但他有什麼辦法呢?他又不敢叫她閉嘴。雲彩也不惱,在眾人的笑聲中,她也跟著笑一下,是那種鼻子裏帶哼哼的笑,有一個人聽到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就止住笑聲說,一個女人想要自己的孩子,也是天經地義的。說完還歎了口氣。他在村中極有威望,人們叫他七阿公,原先被抓壯丁到台灣,開禁後回來長住島上,守著原來的老婆和兒子,循規蹈矩過日子——有些像他那樣回來的,做出事情來就有些不著調。他這樣活過幾生幾世的人,看事情都透透的,話不多,一開口,就能讓島上人尋思半天。他是來買醋的,專要山西陳醋,店裏就給他備著他要的牌子。七阿公那麼一說,嫂子後來就沒有當著雲彩的麵來說這個笑話,當然,這不妨礙她在外頭說。嫂子很活絡,紮進哪個人堆都能自如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