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嫂子小扇在店裏的時間不多,她得照顧這一家子,還要去鄉裏配貨,她哥哥雲青呢,他還要顧著地裏的莊稼,還要出海去打魚,他貪戀家裏,隻在近海流網捕小魚小蝦,不像駛鐵殼船的漁民,他們是真漁民,一開航就到公海的。他們夫妻倆像一對大白鵝,在雲彩身邊撲扇著進出。櫃台對她雲彩來說太高了,她就坐在門邊,一輛咯吱咯吱響的竹椅上,她用小東的舊衣服給自己做了個墊子,現在她有些後悔,這些小衣服,她怎麼就沒想到留著呢?漁船攏洋和出洋的日子,小賣部生意興隆,啤酒黃酒整箱整壇地賣出去,餅幹也是,還有曬生烤生和椒鹽花生米。那幾天,哥哥嫂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店裏。雲彩盡量縮到門邊上,以免擋了道,嫂子叫她看著點,萬一有人趁忙亂順手牽羊呢,雲彩就惶恐得不知該把眼光落到哪裏才好。大多數的日子,小賣部很安靜,海水一浪頭一浪頭打著防波堤,潮水大的時候,浪尖會躍上來碎在碼頭上,浪頭撞擊和跌碎的聲音自有一種節律,聽著要讓人打起盹來。雲彩不想打盹,她就和貓說說話,能說什麼呢,從前她和貓說得最多的是老鼠,她以為貓應該對老鼠感興趣,她說她隻要進一個房間,一低頭就能找到暗角落的老鼠洞,真有鄰居請她去幫忙找過呢,因為他家裏出現了一群神秘的老鼠,而他們居然找不到老鼠洞,不找到老鼠洞,又怎麼滅鼠呢?雲彩可幫了他們大忙了。敢情自己前世是隻貓吧?那麼今生托生為人就不錯了,不要再計較怎麼上天不給她一雙好腿了。雲彩總有許多安慰自己的說法。現在呢,她和貓說得最多的是她的生子計劃,一會兒說弟弟好一會兒說妹妹好,貓兒溫順地窩著,她說得激動了,它也會跟著動一下身子,應和她一下。隔三岔五的,七阿公也會過來,站在小賣部門口,點上一根煙,看海。
七阿公的沉默,慫恿著雲彩說出更多的話來打破這沉默,這一陣,她就念叨到底是生女孩兒好呢還是男孩子好。七阿公隻是聽著。
在他聽到第一百遍的時候,季節也已經從深秋翻到轉年的初春了,江水碧藍。一年裏頭,近海的水隻藍這一季,藍海藍天,讓我們的心也藍起來,透明得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似的。那一天,七阿公看海看得高興了,又轉身看山上,半山桃花半山油菜花,嫩紅豔黃。他叫雲彩出來看看,說就是這些花兒勾得他一定要回島上住呢。真的,在別處你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不是這個味道!雲彩挪到他身旁,聽不懂,這個味道那個味道,就跟喝醋隻認一個牌子,七阿公的口味真刁啊,但,這一山的嫩紅豔黃,雲彩看了也激動,覺得自己真的像雲彩一樣飄了起來,而且還是七彩雲,她的臉上,就有種豔光了。七阿公看著她的臉,一雙多有神采的眼睛啊,光彩照人,七阿公望著這雙眼睛說:“你生囡這事嘛……得先出嫁,再生囡。趕緊給自己找個婆家吧。”貓也挨過來,繞著七阿公搖尾巴,雲彩笑了說:“你這家夥,你是在說‘老鼠也嫁女’呢,對吧?”七阿公也笑了,他說:“我送你一輛輪椅吧?你總不能……爬著出嫁。”
雲彩愣了愣,小東說她是爬蟲,她隻當是孩子笑話兒,她明明是借著小板凳在走啊。這紅漆的小板凳有四條粗壯的腿,哥哥把它做得多壯實啊。兩邊抓手的地方掉漆了,露出水曲柳的原色,這會兒,木紋像隻碩大的眼睛,幹瞪著雲彩,雲彩撐在那裏的雙臂,止不住有些哆嗦,這哆嗦,也傳到喉頭了:“聽說,聽說,鄉裏要送我一輛輪椅呢,‘五一節’,這幾年的‘五一節’,他們都要來扶貧的不是?”
七阿公的節儉是有名的,一輛輪椅,夠買多少打醋啊?這麼重的人情,就接近恩情了,雲彩負擔不起,雲彩不能要,雲彩就撒謊了。這個謊來得那麼自然,鄉裏送米送油給雲彩的時候,雲彩心裏真的嘀咕過,為什麼不送我一輛輪椅呢?她想說,就是說不出口。七阿公也在後悔自己說出“爬”這個字了,唉,為什麼要說出真相呢,有幾個人,承受得了真相啊,連自己這麼七老八十了,不也還是無力承擔嗎?七阿公轉身向海,說:“好啊,那我們就等五一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