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婦女主任從城裏帶來的,不是寫滿了英文字的時裝口袋,而是一輛輪椅。她怕我們島上沒人會安裝,就在商場裏讓人裝齊整了,特意找了輛麵包車載了來。我們可以想象她推著輪椅上渡船的自豪勁,她回答著鄉人的提問,笑盈盈的。是給雲彩的呢。對,就碼頭上小賣部那個雲彩。好呀好呀,大家都去看看。她坐輪椅什麼樣?那要看過才知道。對啊對啊,她再不用爬了。
婦女主任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洶湧而來的熱情是怎麼回事。原先,她計劃著把這輛輪椅藏到五月十六助殘日,或者,再早些,藏到五月一日算過節扶貧物品。都推到自己家門口了,都要張口喊老公來幫忙抬輪椅了,低頭恍惚間,那隻木紋眼睛,在台階上盯住她了,她定定神再看,那眼睛消失了。她屏氣呆立片刻,把輪椅轉了個向,朝著碼頭推去,一路小跑,像是後麵有人要追上來奪了這輪椅去,跑著跑著,她就歡快起來,中跟皮鞋把她顛得像匹小馬兒。
她要把這個平常的日子跑成節日。
小賣部外的空地裏,雲青掛起了一百瓦的電燈泡,那原是夏夜乘涼時打麻將用的。小扇支起了一張折疊桌,瓜子和開口笑裝在紅漆的果盆裏放在上麵了。這架勢,也可算是張燈結彩了吧。鄉鄰們陸續來,手裏抓著瓜子,走來走去嗑,小孩子也有湊熱鬧的,抓幾把開口笑放進口袋裏,再抓把瓜子,到碼頭上對著海水噘起嘴噴射,看誰射得遠。小東自然是帶頭的。小六也來了,他向婦女主任討來輪椅的說明書,坐在雲彩坐過的竹椅上埋頭讀。
雲彩不敢相信,這事兒是真的。因為視線的提升,這世界都有點變形,她不敢多看,就隻坐在那裏,低眉斂首,神色就端莊肅穆了。幾個原想去轉動輪椅玩玩的家夥,怎麼也伸不出手去。貓盯著踏板上雲彩的腳,盯了半天,然後一躍而起,跳上雲彩的膝頭,團成一圈,趴下了。眾人都驚歎,天哪,這貓什麼都懂!貓到底懂了什麼呢?他們也說不清楚。婦女主任等待著,她等著大家誇她,或者誇雲彩坐在輪椅上多麼好,可她等到夜風涼了,也沒等到。為這輛輪椅,她奔忙大半天了,這會兒,她的腳開始酸痛。她不想再等了,她就一個人悄悄回了家。
這個火熱的場麵——它本該有的,就是沒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他們也說不清。是夜空裏星子太密?是對岸的漁火太亮?真真奇怪了。
海上來的陣風和山上來的花香在半空裏相遇,夜風就不單是涼的了,也腥,也澀,還香,雜糅著,像某種私密的氣味。眾人時不時抽抽鼻子,再看看輪椅上陌生的雲彩。很久,小六從角落裏站起身來,大聲說,我知道怎麼用了,來,雲彩,我來教你吧。他推著雲彩朝海的方向走,示範著怎麼前進後退怎麼轉彎,他們漸漸走出一百瓦燈光的照明圈外,背影就成了剪紙,安靜的海麵像極了平整的草原,似乎,小六可以推著輪椅走出去老遠老遠,直到走成一幅畫。眾人的心口,不知怎麼,都有點憋得慌。七阿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他給這畫麵添了聲長長的歎息。歎息聲中,人們沉默地散去了。小東幫著父母搬桌椅,他被這沉寂的氛圍壓了一個晚上了,現在他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他說:“姑姑坐在輪椅上,那樣低著眉眼,真像普陀山上觀世音菩薩呢!”話剛出口,額頭就吃了他爸爸一記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