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哥哥嫂子他們給她狹窄的後半間裝了個空調,據說也是小六弄來的二手貨,上半新的,島上人家很多叫小六幫忙弄二手貨的,說是幫忙,實是買賣吧,至於價格多少,哥嫂沒說,雲彩也就沒問。哥哥嫂子他們自己房間都沒裝空調,隻給小東裝了,怕露水對小孩眼睛不好,他們自己,還是上半夜睡露天,下半夜進房睡呢。起初雲彩執意不肯要,小扇執意要裝,小扇說:“一個姑娘家一個人睡露天,不好。”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雲彩隻好答應。這空調,雲彩也不舍得多開,睡前設個一兩小時自動關機,能睡著就好了。雲彩常常在半夜裏熱醒。冰櫃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有幾聲,像個老頭在那裏咳嗽,喉嚨裏痰音渾濁,雲彩就想到七阿公了。七阿公說,一定要先結婚,再要孩子,雲彩不是很懂其中的厲害關係,可能,她也不敢去弄懂。想要孩子就得跟男人睡覺,這個男人,雲彩給自己選好了,當然是小六。雲彩懷疑當初她一說想要孩子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好要和小六睡覺了。但怎麼和小六睡上覺,她還真沒辦法。接下去,她就想這個問題,翻來翻去,熱得叫人難耐。電視劇裏那些女人的招數,在雲彩看來總是可笑的,可雲彩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索性就閉了眼求菩薩,萬事隨緣吧。這樣想著,應該平靜下來,可是,想到最後,雲彩都是以眼淚收場。這個世界太大了,即便她有輪椅了,她一樣也拿它沒有辦法。
小六還是那樣,時不時地進城去做他二手電器的生意,上船還是急跑,第一個到她的櫃台前,說上幾句話,然後就走了,告別的時候,還是深深的望一眼,雲彩覺得,他也已經望到她的眼睛裏麵了。但是,對於那事,沒有辦法,一樣沒有辦法。往日小六常到小賣部來轉悠的,買包煙買瓶酒或者幫老婆跑腿買醬油,如今,是他老婆親自來了。他老婆長得不賴,話也不多,每次麵對她,雲彩總是透不過氣來,仿佛她一來,就把周圍的空氣都抽去了。她盼望她快走,又希望她多留一會兒,讓人問她小六的事。這個女人真是說話省儉的人啊,她總這樣回答,是啊,小六又出門了。什麼時候回來?不曉得啊。生意啊,生意也就那樣。雲彩聽了直替她著急。
有天晚班船來,小六又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他照例地跑在人群前頭,一跑到雲彩麵前又老話重提,明天我來保養輪椅,都過了四個月了,一定得保養了!他邊說邊喘氣,額頭上都是汗珠。雲彩說,你能今晚來嗎?等打烊後,涼快呀。她說得很自然,還笑著遞給他一瓶冰汽水,說,這是工錢了啊,別嫌少,你喝。小六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答應,看來,雲彩知道,他老婆今天回娘家了,小賣部裏除了流通貨物,還流通這類消息。小六也奇怪自己,老婆都帶著孩子回娘家了,他這樣急吼吼地還往家趕是什麼意思。小六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喝完一瓶汽水了,隨後點點頭,就又跑開了。他繼續保持著跑的狀態,那隻隨身的單肩長帶子黑色挎包一下一下地敲著他厚實的臀部,被他拉在身後的人群當中,有兩個就笑話了,說,這個小六,跑那麼猴急猴急,是想早點跑到家裏抱老婆吧!一個就說,是啊,小六這人,天生的怕老婆,我老婆說,怕老婆才會發財呢。你說,真是這樣嗎?周圍馬上就有人參與進來,說自己的太爺爺那時候就怕老婆,手上卻有好幾隻運輸船做生意呢。一個漁民也說,我們大多在海上,我們的女人,不會自己拿主意,那一戶人家怎麼立得住?一拿主意,那就當家作主了,一當家作主了,那不就讓我們怕了嗎?一輩一輩,都是這樣的,穆桂英掛帥了就打楊宗保呢,所以,這個,真沒有辦法啊。他說得很大道,旁邊的人,竟也沒有辦法駁他。
小六不知道人家在說他怕老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生氣,現在,他腦子裏空空的,剛才自己好像是對著雲彩點頭了吧?今晚,打烊後……她說話的語氣裏,藏著些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他明明嗅到了,他還點頭啊。他老婆黑著臉轉述的小扇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響亮起來,在這些字中,雲彩,是危險的,不可以接近的。但雲彩真是危險的嗎?這些年,他和雲彩之間的一些小親密,他是很享受的,知道自己被惦記著被牽掛著,這惦記和牽掛,比自己老婆的更細更密,但也就止於此,雲彩從來沒有說出過頭的話,她心裏明白著呢,他們之間的界線在哪裏。像剛才的提議,不過是從“涼快”的角度來考慮,而且,白天小賣部人多,進進出出的,也妨礙他幹活。想想吧,雲青會把一百瓦的燈泡拉出來,他就坐在那亮光下,吹著海風做活,有什麼不合適呢。我們島上的人,大多是習慣晚飯前就把自己收拾幹淨,幹幹淨淨的吃晚飯,幹幹淨淨地乘風涼,即便再出汗,那汗也是幹淨的。已經跑出一身汗的小六也是這樣想的,但為了今晚上的勞作,他決定還是先不衝涼,這活兒會弄一身蠟味油味呢。
小賣部還是如常地,在晚上八點多就打烊了,嫂子一家走了,小東折紙飛機去參加學校裏的競賽,為折出個滿意的,弄了一地紙,雲彩一寸寸地轉動輪椅,彎腰收拾。夜色,已經濃了,長白江對岸的燈光,也已從黑的背景裏亮了出來。雲彩飛快地爬進木桶,給自己打了香皂,搓起泡沫後趕緊用盆裝著水衝淨了。她不敢像平常那樣久泡。這個木桶,也是哥哥做的。洗澡水留在裏麵,哥哥明天會來把水倒掉的。她穿好胸前有蝴蝶結貓的圓領汗衫,急匆匆挪上輪椅,把店門開了。她洗澡花了十五分鍾,這每一分鍾,她都支著耳朵聽外頭的腳步聲,此刻,她可以對自己擔保,小六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