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雲彩漸漸習慣這輪椅了,那張小凳子,縮在床下,等著雲彩卸下白天的裝束,換上睡覺穿的舊衣,它就又成了雲彩的腳了。雲彩的衣服本就不多,這一分外頭穿的和家裏穿的,雲彩就愈發覺得衣服實在太少,但她沒什麼好抱怨的,嫂子的衣服也不多。有兩件衣服,雲彩把它們歸到外頭穿的,可胸前有兩小團洗不掉的油漬,以前低低地曲起身子坐在門邊時,不覺得什麼,這會兒,它們真是晃眼得很。衣服可以舊,但總不能髒吧。聽說汽油可以把油漬洗掉。這汽油,雲彩想來想去,還是得跟小六要去。偏偏這小六吧,這兩個月裏,人影都見不著了。他老婆倒是來過兩回,雲彩也不好意思問,她等著人家問起,她白聽答案。偏偏也沒人問起,好像這小六平白無故兩個月不露麵是正常不過的事情。雲彩熬了又熬,熬住了,沒問,誰也沒問。她就不信這小六就此不來了。有時候,她信心滿滿的,這些時候大多是晴天好日,日腳已經走到初夏時節,海水不僅藍,而且藍得純淨,藍寶石一樣,這樣的日子,是讓人什麼都往好裏想。有時候,她真的懷疑這小六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這樣的日子,大多是陰雨天氣,天就要入梅了,雨天必將時不時地來。

雨天,就這樣一個一個來了,一天一地的潮濕,好像萬物都是水做的。散裝餅幹,一不留神沒紮好口袋,眨眼就受潮了,花生也是,瓜子也是。小賣部裏處處都是要留心的事。雲彩已經小心了再小心,還是讓一袋花生和一袋餅幹受了潮。雲彩折算了一下,把自己的錢,放進了小賣部的抽屜裏,這兩袋東西呢,裝到自己床邊的一個瓦楞紙箱裏,等小東來了給他吃,不過,得先跟他說明白,這是姑姑自己出錢買的。她做著這些,心裏很委屈,這委屈,又沒處說去。七阿公還是常常過來,撐著一頂黑色大雨傘,襯得他的身子又瘦又小,他站在雨中,看著蒼茫一片的海,對麵的山,隱在霧中,也是蒼茫一片,他指著一個山頭說,喏,就是那裏,我被抓了壯丁。說完,他就又沉默了,好像在問自己,那麼我現在怎麼還在這裏呢?這個山頭,連七阿公三歲的玄孫,都曉得指著說,喏,這就是我曾爺爺被抓抓的地方呢。這個山頭,也許會讓七阿公的後代們一輩輩傳下去,雲彩想,我呢,將來誰記得我呢?

季節出梅的那日,雲彩把自己和小賣部的貨品一起,足足晾曬了一整天,曬得臉上的皮膚,全都紅了。那個黃昏,晚班航船靠岸,小六出現了,他走得很快,把人群甩得遠遠的,他簡直是在跑,跑進小買部,一看到雲彩,他就問了:“你這臉,怎麼啦?”那熟稔,像是今早上才見過麵。雲彩直勾勾盯著他,不相信他真是小六,這麼容易,他就站在眼前了?小六避開她的眼神,遞過來一個紙包,雲彩才回過神來,趕緊從櫃台下取出兩條煙,說:“沒發黴,好不容易藏過了一個梅季。”她把“一個梅季”說得有點咬牙切齒。小六笑了,說:“一個梅季啊……我這回真是出了趟大遠門了,往後,還得出大遠門的。你的臉,怎麼了?”雲彩才笑了,說:“今天我把自己和貨品一塊兒出梅了!曬了一天。”小六說:“真有你的!明天我過來保養一下輪椅,說明書上說要保養呢,我要把你哥哥教會了。”雲彩說:“還有,你幫我弄點汽油來,我要洗衣服上的油漬。”說到汽油,她的喉嚨又發緊了。後麵的人群陸續上來了,小六晃了晃那兩條煙,告辭走了。他們倆告別的時候,眼睛對著眼睛,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在從前,是沒有的。這一望是那麼短,但千真萬確,雲彩看到他眼睛裏麵去了,那麼深,那麼黑,像條隧道——雲彩可以推著輪椅一路滑翔進去。

晚飯時分,先是哥哥來了,整理下貨品,點了點營業款,然後嫂子和小東提著晚飯籃也來了。雲彩第一回覺得嫂子的好,本來這晚飯,他們一家三口完全可以在自己家的大圓桌上痛快地吃,不就是為了她嗎,才到這小賣部裏擠在小圓桌上吃,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想到呢。雲彩想到這一點,她對嫂子的態度,就有了從沒有過的親切,她說話的語調裏,柔柔軟軟都是情意,一家人都感覺到了,這頓晚飯,就特別地可口,她嫂子還主動夾起一條梅魚,說,這給貓吃。小東也感受到了這氛圍,他就更加頑皮了,追著貓踩它的尾巴,追出門去,在碼頭上跑來跑去尖叫。雲彩知道他不會真踩,也就裝個樣子嚇唬一下貓,讓貓急得團團轉,她就罵道:“小東你這條小狗!”罵完了,又覺得不妥,小東是小狗,哥哥嫂子不就是兩條老狗了嗎,大家都想到這點了,於是,一起哄笑起來。氣氛那麼好,雲彩卻還是暗暗希望他們早點走,她好仔細看那紙包裏的東西。終於關門落鎖了,這世界就剩下她和這個紙包。包裏是兩件雪白的園領短袖衫,一件在胸口處印著一隻戴著蝴蝶結的貓,另外一件呢,那貓躲到後背去了。這小六,怎麼光知道買貓呢?雲彩咬著下唇笑起來,她向貓揚了揚手中的汗衫。貓已經蜷在床尾,支起半個腦袋,朝雲彩喵嗚喵嗚。雲彩笑著說:“你這家夥,想睡覺,你自己先睡就是了啊。你看,我又有兩隻貓了,比你還貼身呢。”

這汽油的事,小六好像把它忘了,或者,他覺得有新衣服了就不必勞神去洗舊衣服了?小六說過,“明天我過來保養一下輪椅,”可這個明天,就跟真的明天一樣,來了,又永遠沒有到。

盛夏到來,是轉眼的事。小賣部的冰櫃裏,已經裝滿各式冷飲了,發動機晝夜不停地嗡嗡叫著,製冷液流動的聲音,在半夜裏聽得分明。怎麼睡就成了件需要研究一下的事了。在我們島上,夏夜露宿,是消夏良方,雲彩的無數個夏夜,也多是在門外的空地裏過的,用兩條長凳,擱上門板,鋪上席子,就是張床了,睡在上麵,一睜眼,就是滿天星鬥,涼風習習,舒服到每個毛孔。就是一樣不好,雙眼承受了一夜的露水,起來就發澀,澀到人想把眼珠子挖出來,放到清水裏去洗一洗。除去這個不適,露宿,帶來的都是美妙的感覺,尤其,在久遠的冬夜裏想起,更是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