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3 / 3)

這些話,雲彩是聽不到的,她不管屋外滿天秋雨,隻埋頭陷在一個新的愛好裏。她學會了做布包。她把小扇拿給她做手工活的舊衣服都剪成碎布片,再將這些碎布片縫成一個個手提袋,手法和款式,都是她從電視上學的,那些布包,和島上婦人胡亂縫製的包不一樣,和那些廉價的皮革包,也不一樣。小扇驚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誕生的包,生意上眼光敏銳的她,就托了婦女主任帶到城裏的包店問問行情。婦女主任帶回話說,包店收購這些包,有多少要多少,還給帶回新的棉布,讓雲彩繼續做。至於一個包多少錢,小扇怎麼也不肯講。

三天兩頭,七阿公還是來,一樣打著他的黑雨傘,穿的齊整,腳上黑色短雨靴,黑亮得跟皮鞋似的。他的醋用得真快,據說,一大半,是用來消毒的。七阿公對雲彩的手藝,也很吃驚,說:“前世呀,你的女紅一定好得很,不然,沒人教,你怎做得這麼好呢?”

其實,雲彩最喜歡的,不是縫包本身,而是縫好後,看包的表情。包裏塞滿柔軟的填充紙後,飽滿的包,頓時就有了它自己的表情,圓鼓鼓,肉乎乎,像極了一個嬰孩的臉。雲彩先和它們貼貼臉,再讓它們排成一排,眯著眼,帶笑看著,那神情,和帶著一群小雞雛的母雞差不多。

“一個包,壽命多長啊?”雲彩問七阿公。

七阿公對她的問題很驚訝,他說:“包,有壽命嗎?那些貪圖新鮮的時髦女郎,會用上它一年半載,就是有長性的了。”

雲彩對七阿公的回答,很是不解。但她也不知道該怎樣追問,索性,就不問了。雲彩和七阿公,怎麼也回不到從前他們輕鬆說話的狀態了,偶然有的幾回對話,都是關於壽命啊,生命啊,甚至都說到輪回了,老年人並不愛聽人說這些,除非他們自己帶頭說起,在年輕的雲彩麵前,七阿公被這樣的話題弄得隻好長歎自己來日無多,而雲彩還來日方長。雲彩呢,卻陰陰一笑,說,你死後還有子子孫孫活著,你死不了!他們倆簡直是在彼此嫉妒了。

雲彩和七阿公的友誼,在這嫉妒下,漸漸變淡了,雲彩每天除了管店,就是縫她的布包,輪椅的座背上,搭著花團錦簇的布,鋼圈裏,一不小心就纏上布了,得費老大勁,才能把布頭取出來。雲彩對這些布,又愛又恨,心裏頭,似乎也都鋪上布了。

在中秋節前,雲彩對這些布和這些包,突然發起狠來,怎麼也不肯做了,她的最後一件作品,是個包裹嬰孩的“一口鍾”,做得極美,小扇想拿走它,雲彩卻怎麼也不肯放手,任小扇說破嘴了,不肯就是不肯。雲彩越來越古怪了。這個評價,漸漸地成了我們的公論。她坐在小賣部裏,對每一個進出的人,眼裏都有敵意了。大家都有些怕她了。我們真的很懷念,那個坐在角落裏的,眼光良善的雲彩,還有,那個坐在輪椅上菩薩低眉的雲彩。

隻有那個在船上幫工的外地人,挺年輕的,看著比雲彩還小幾歲,有話沒話老來找雲彩說話。他跟人說過他出來打工是為孩子掙學費,可見也是個有家有室的。我們島上的人,對外地雇工,多少都有些優越感,誰家的婦人和他們多說幾句,她的家人就要給她白眼。可現在我們對他和雲彩搭話,卻覺得十分自然,好像雲彩就該跟他說話似的。先前,雲彩也是不和外地雇工多說話的,即便他們來買東西,她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據小東觀察,雲彩對這外地雇工,也還是那樣,不過,不像早先那樣擺出一副我是本地人呢你少來煩我的麵孔了。小東說,有一天他覺得特別怪,當時,他也在場,那外地雇工突然對雲彩說了一句:“那天夜裏,我看到他從這裏出去了,船還在靠岸,我在甩纜繩,就我一個人衝在前頭甩纜繩呢,我看見他從這裏出去了。”

雲彩的臉騰地就紅了。

接下去他們又說了什麼,小東就不知道了,他被雲彩趕得遠遠的。他遠遠地看著他們說話,他看到姑姑眼睛亮亮地提了個什麼建議,那個男的,似乎高高興興地猛點頭,然後就走了。小東也沒向爸爸媽媽報告,他覺得沒必要,他已經長大了,這是他和姑姑之間的秘密。

況且,姑姑能出什麼事情呢,她大門不出的,現在連散步也免了。那之後一兩個月,小東發現,姑姑開始胖了起來,小扇也發現了,覺得奇怪,都有點想提醒雲彩少吃點了。雲彩好像不懂事起來,給小東吃的牛奶,她也拿來咕咚咕咚就喝了,還搶著吃蘋果。雲彩有點討人嫌了。所以,那天,雲彩向小扇要城裏那家包店的地址,說想去看看,拿一些布回來,重新開始做包,小扇覺得這事玄乎,卻還是給了地址,答應她獨自進城去。

雲彩是乘早班船走的,說好晚班船回來。小東送她上的航船,他一直等她回頭看他一眼,對他揮手,可雲彩卻頭也不回。他本想陪姑姑去的,可是,他媽媽說,他今天得管店。小東看著航船離開,皺著眉頭。

小東沒在晚班船上看到本該回來的姑姑,他跑上船,把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沒有。他後悔,他該跟著去的,他懷疑自己早就知道,姑姑這一去,不會回來了。他責問自己,為什麼我不堅持跟著去呢?他跑回小賣部,衝進姑姑睡的後半間,覺得這樣的情節劇裏,出走的人都會留一封信。他真的找到了,歪歪扭扭的字跡,誰寫的呢?雲彩,是不識字的。那上麵寫道,哥,嫂,小東,我出去生孩子了,我會回來的!!!

結尾那三個感歎號,把小東震懵了,把小東一家震懵了,也把婦女主任震懵了,據說,他們四個人開了個小會,最後決定,就說雲彩走親戚去了。婦女主任說,如果雲彩抱著孩子回來,那我怎麼辦呢,罰你們還是罰雲彩啊?那罰款怎麼交啊,老大一筆。那孩子的戶口怎麼辦啊?

小扇還盤點了一下店裏的錢款貨物,一分不少一樣沒缺。這雲彩可真硬氣,小扇說,她就帶走了那隻“一口鍾”,還有那條壓箱底的粉紅色公主裙。“一口鍾”,我們都知道,就是所謂的繈褓嘛,但是什麼是公主裙啊?小扇說,就是兩三歲女孩兒穿的那種蓬蓬裙啊,雲彩管它叫公主裙。所以,我們對於雲彩孩子的想象,就是一個穿著粉紅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大眼睛,白皮膚,像她媽媽,她一定有雙好腿吧?

婦女主任那一大堆的問題,讓小扇和雲青,提心吊膽。隻有小東,他才不怕呢,他跟小夥伴們說,一個女人要生一個孩子,天經地義的啊!誰會認真聽小孩子的話呢,況且,他不過也就是學著七阿公說話罷了。

小東老是去等船,他有點不好意思讓人看出這一點,就總在晚班船來的時候,帶著夥伴們在碼頭邊跑來跑去。有一回來了個坐輪椅的遊客,他尖叫一聲,飛跑過去。那個輪椅上的女人,是來島上看半山桃花半山油彩花的,她舉著相機,對著飛奔而來的孩子和背景裏的豔紅嫩黃,猛按快門。鏡頭裏的孩子,滿臉狂喜,眼睛閃亮,如同烈日下正午時分的海麵。

雲彩走了,我們的生活在繼續,我們忙著去捕魚忙著去種地忙著養育孩子,人生中各種各樣的事,讓我們怎麼忙都忙不夠,偶爾,我們還是會想起雲彩,當那東山嘴的傻子拖長聲調到處找他的咪咪的時候,我們就無可避免地想起雲彩來。傻子的貓,好像一直沒找到,雲彩的貓呢,倒是經常看到,它盤臥在小賣部門口,聽到腳步聲,它就會站起來,盯著人家看,把人家看毛了,說,哎呀,這貓奇怪哦,它把自己當成看門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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