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2 / 3)

雲彩還去過七阿公家,她看到了七阿公兒子一家住在寬敞的樓裏,那是拿七阿公的錢造的。七阿公和老太婆,卻住在樓旁搭建的小平房裏,住的逼仄,雲彩的輪椅,要進去都困難。雲彩才明白,為什麼七阿公要去碼頭邊看看海看看山和她聊聊天了。人生,就是這樣的嗎?七阿公對著她直苦笑。雲彩後悔,自己不該來串門的,在小賣部和七阿公見麵說說話,就夠了。

雲彩一個人的散步,常常會出神,呆呆停下來,傻愣半天,再前行。若有小東陪伴,那必定要被他問,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這孩子。一個人,可真是自在。黃昏後,雲彩就這樣無聲地滑行在島上,聽聽各種人間的聲音,漸漸,大家也都習慣了,沒有什麼事情,也不會特意出來招呼她,對她笑了,雲彩呢,也懶得進人家的院子去聊天了,她真的成了一個平常的散步的人。她滑行的範圍漸漸在擴大,就連東山嘴這樣稍顯荒涼的地方,她也去過了。這一天,她從東山嘴回來,看到大路上有好幾個女的慌慌張張跑來跑去,她停住了,問:“怎麼了?”

“範家柱的老婆要咽氣了呢,她多好一個人呀,我們幾個和她要好的,要去送送她。”

“那麼,我也去吧。”雲彩也認識她,這個女人,憨憨厚厚的,從來隻有人家欺負她,沒見過她算計別人的。這麼好的人,卻得了肝癌,沒怎麼治,醫生就說沒救了,回家等死。

她們趕到時,死者還沒有成為死者,一口氣還在那裏吊著,呼吸裏痰音滾動,有見多識廣的在輕聲說,這是海底痰呢,快了。將死的人看上去那麼安靜,陪伴的人,也很安靜。有個婦人在那裏安慰,範嫂,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那樣,你還有一兒一女呢,他們活著,就是你活著,你安心走。她女兒抽泣著說,媽媽,你很快就會不痛了啊。旁邊有人製止她說,你不要哭,現在還不能哭,讓你媽媽安靜走。

又過了一會,有人站起來說,好了,已經走了,我們趕緊給她穿壽衣吧。那一雙兒女,也得了允許,哭了起來。等待給死者念經的老太婆們,也忙碌起來。一切,都是有程序,有儀式的。雲彩靠近了一些,看到了死者的臉,這會兒真是死者了,眼閉著,嘴唇也合上了,平常,她總對著人憨笑的,這張沒有笑意的臉,看著真讓人安心。

死亡,原來是這麼平靜啊。雲彩看的呆了。她幾乎是被逐出來的,地方小,要忙碌的事太多,她和她的輪椅,太礙手礙腳了。雲彩趕緊抓住那個領她來的女人,說,下回還有這樣的事,你叫我一聲。那女人被她這話嚇了一跳,連著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然後說,雲彩,你不是瘋了吧?

事後,雲彩自己也檢討,當時一定是瘋了。她開始想象自己的死亡,肯定比範家嫂子還安靜,小東肯定不樂意號啕大哭的——她活著的時候,他都說自己不是他媽媽了,她死的時候,他又怎麼肯把自己當兒子呢?也不僅僅是哭的問題,不是的。那個人說的多好啊,“你還有一兒一女他們活著,他們活著,就是你活著。”雲彩想著自己將死時,他們又將拿怎樣的話來安慰她呢?她想不出來。那麼,作為死者的她,能有範嫂那樣平靜的表情嗎?

雲彩又有心事了。

雲彩的滑行,發呆的時候就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喜歡去東山嘴的方向,向東,向東,直到海邊。道路都是水泥鋪的,光溜,稍一使勁,輪椅就很快地向前。東邊的海,與碼頭邊的海,也是不一樣的,這裏的水深,水色因此而更加黑亮。雲彩看海水,也能看半天,想看到海底去。海底痰,這話說的有意思,原來身體裏也有一個海,將死的人,最後一口痰,就是從海底裏冒上來的。雲彩的腦海裏,總抹不去那個場麵。她想問問貓,一隻貓能活多久呢?貓最近不大愛跟她,離她總有點距離,連晚上睡覺,也不來床尾了,可這一天,這貓偏偏就一路跟著她。

這一天,是雲彩和東山嘴那傻子相遇的日子。

雲彩自然是見過他的,但都是遠遠見,頭一回,這傻子那麼真實地站在她麵前。他沒看她,看的是她的貓,看了半天說,不是我的咪咪,不是我的咪咪,不是不是。一邊說,一邊他就眼淚紛紛。雲彩看他哭得傷心,忘記害怕了,問道,你的咪咪呢?傻子說,不見了,突然就不見了,我到處找它,怎麼也找不到。雲彩隻好安慰他,說,會來的,明天說不定就來了呢。傻子說,我也這樣想,我天天等,等了半個多月了。

兩個人沉默下來,一起看海,遠處的山峰黑黑的,一層一層,暈染開去,山外還有海,海外還有山。一隻快艇飛快地從海麵掠過,雲彩知道,這是去上海的快艇,一個她也許永遠去不了的地方,但她從電視上看過。海那麼大啊,世界也那麼大。雲彩把這樣的話,也說出口了。反正,她的身邊隻有傻子,傻子就愛聽傻話。

傻子笑了幾聲,說,哎呀,怪不得我上回聽人說,你瘋了。

雲彩被他逗笑了,說,真的啊,誰說我瘋了?

傻子說,我才懶得記誰是誰呢,就說你吧,我也是被她們逼著記住的,不知道跟我來說多少遍啊,叫我千萬不要理你,可是,你怎麼不來找我呢?你不來找我,叫我怎麼不理你啊?總得你先來找我吧,你怎麼還不來找我呢?

雲彩真要捧腹大笑了,原來傻子說話這麼有趣的,她繼續逗他,那麼,你說說,我是誰啊?

你是雲彩啊,碼頭邊小賣部裏的雲彩,想要找個男人生孩子,是不是?

雲彩原先準備笑的嘴巴,定格在那裏了,直到她覺得僵痛,才醒過神來,她提了口氣,又問,誰叫你不要理我的?

就那兩個女人啊,瘦瘦的和胖胖的。她們說,這島上啊,隻要我不和你生孩子,就沒人和你生孩子了。我還從來沒生過孩子呢!

他站起來,向著雲彩做了個擁抱的姿勢,說,好像先得抱在一塊兒。

雲彩嚇壞了,她飛快地倒轉輪椅,拚命地轉動著,逃到燈光明亮的大路上,她才敢回頭看。傻子沒有追上來,隻有她的貓,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路燈下帶著影子在跑,乍一看,威武龐大。

這場景,時不時出現在雲彩的夢境中,她在夢中,是有腿的,她跑得很快,貓也跑得快,他們跑上雲端了。七彩雲,菩薩的蓮花座一般,那傻子跑不過他們,可他的手會變長,像橡皮人的手臂一樣,藍幽幽地伸上來,伸上來,有一回,已經抱到她了,她就從雲團裏跌落下來,腿,斷了,落地後飛快逃竄。雲彩原以為她的腿會比那年輕媽媽的更美,眼前所見的是,她的腿,幾乎就是年輕媽媽的翻版,粉中透亮,有那麼點肥,不過,雲彩對此也夠滿足了,她不願意失去它們,她大叫,貓,貓,你快去追啊,快去追!

沒一回能叫出聲來,那雙腿,總是逃走了。

季節轉眼就入了秋,今年的秋雨,來得早,也下得多,我們對這一場連著一場的雨,無可奈何。這個季節,漁船都在海上,港口裏冷冷清清,島上的一切都和這秋雨一般,涼且透明。雲彩幾乎不出門了,有時候,連輪椅也懶得坐,依舊坐在那把嘎吱作響的竹椅子上,依舊用小板凳移動自己,倒是旁觀的人受不了,說,雲彩,坐輪椅,坐輪椅啊。說這話最多的,是小扇。雲彩對她日益冷淡,她對雲彩卻日益熱乎,大概,是看到了雲彩冷淡後麵的責怪吧。夜裏和雲青說話的時候,她也會歎氣,說,雲青啊,我們有什麼辦法呢,你說?又沒人願意娶她。我對她不錯呀,我還給她裝了空調不是?我們島上的人,大多也這麼想,有個眼窩子淺的婦人,甚至還說,她還有低保呢,我們沒有。她這話出口後,接腔的人,一個也沒有,那說話的,自己也覺得不妥,頭就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