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雲彩仍在照應生意,日子照舊地過,隻是,我們吃驚地看到,她變了,最明顯的是,她看人的眼神變了。人到她跟前,她也抬頭接應,但她的目光會穿過那人的肉身,看到他身後去,唬得人家不由得回頭看看,難道自己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嗎?等看清背後空無一人時,被看的那人,背脊就一陣陣直發涼。哥嫂一家來時,她又提起全副精神,滿麵堆笑,太用力了,額頭上都是汗,前胸後背都是汗,一雙眼睛,不知道看誰好,在他們三個人身上滾來滾去,一刻不停。和七阿公相處時,雲彩是什麼都懶得說了。七阿公就像在和一個比他更老的老人在相處,尋找話題的責任,落到了他的身上,這個責任,對他來說,甚是艱難,他幾乎想逃避,不去小賣部,不就結了嗎?可是,像他這樣的老輩人,總是很有責任心的,他還是堅持來小賣部,他對雲彩說,你該出去走走,老呆在小賣部裏,是不對的。他還特意找了雲青,說了同樣的話。雲青也覺得妹妹最近怪,失魂落魄的,他都求著小扇給雲彩叫過一回魂了。那天,小扇先還不肯,說那叫魂是給小孩兒用的儀式。雲青急了,說,難道雲彩不是小孩嗎?小扇不響,但還是挑了個吉日黃昏,在灶王爺跟前祝禱過,用黃綿紙蒙了碗,用手指頭蘸了水,半空裏將淨水彈向紙麵,這些細碎水珠在那裏攏成圓圓的一顆,這魂,就在水裏了,叫雲彩喝了下去,這魂,就在雲彩身上了。七阿公那麼鄭重地來找雲青,已是叫魂之後的第七天了。雲青很無奈,說,那還能怎麼辦呢?聽您的,我會多來店裏,讓她自己一個人坐著輪椅,到熱鬧地方去散散心吧。

雲彩不知道該怎樣用她的散步時間。小賣部於她,就是蝸牛的殼,現在,她被逐出殼外,渾身赤裸了。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變了,她隻知道人家看她的眼神變了,她想探究這變化之後的原因,她又害怕,她對自己說,沒什麼好想的。至於嫂子給她叫魂,那真是多此一舉,她喝下的那個魂,真不知道是誰的,她自己的那個,她時刻感覺它在身體裏麵呢,哪裏失了?她想說服自己,一切正常,但終於說服不了,這世界,和從前,就是不一樣了。一個人搖著輪椅到處走,她也不習慣,這個,她還能和哥哥說,最不習慣的事情,她沒法和他說,和誰都沒法說。原先,她是那麼習慣等待,等啊等啊,在某一個明天,他就會出現在她麵前,一個紙包也好,一個眼神也好,一個微笑也好,就是不到跟前,遠遠地,搖個手,打個招呼也好,這一切,現在,她好像不必等待了。起先的幾天,她還是等過的,等啊等啊,等待中,一天漫長如一年,不,一年太短了,是一生,是一世,她就這樣等過了幾生幾世,等待中的他,沒有再出現。沒有等待了。她的魂魄一下子空起來,空空蕩蕩,晃晃悠悠,腳下的陸地,怎麼看,都像是海麵,她東搖一下西晃一下,她就要掉進海裏去了。她害怕。

她的害怕,一樣沒法和人說,人煙密集的地方,她更怕,她怕全島的人,大概他們都已經知道她膝蓋上那個樹杈樣的疤痕了吧。於是,她就在附近走走,不超過小賣部一百米距離,看看船,看看海,也就跟她在小賣部裏看到的差不多,沒一會兒,依舊縮到她的殼裏去。隻有一回,她和船上的那個外地雇工呆望了半天,那人的眼光裏,好像有某種知情者的同情,這眼光,讓雲彩感覺溫暖。第二天她散步的時候,那船不在了,開出去捕魚了,沒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她呆呆看著暮色中的空港口,天下雨了,她還沒知沒覺。

雲青說,你走遠一點啊,對了,新造了村委會,可熱鬧了,有打台球的跳舞的,你去看看啊。怕走遠路?叫小東陪你!

我們都知道,小東這孩子不簡單,對萬事萬物,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當他麵對小夥伴們一片噓聲,笑他居然陪姑姑散步,恨他不帶他們玩的時候,小東說:“你們難道忘了,老師說過,一個習慣的養成,隻需要二十一天的重複!我隻需要陪我姑姑散上二十一天的步,往後,她不散步自己就會難受了。所以,二十一天後,我又可以陪你們痛快玩了!”

那個盛夏,晚飯後,小東推著雲彩出現在主幹道上,成了我們島上的一道風景。以風景來命名,實在並不過分,輪椅,看上去閃閃發亮,以婦女主任的眼光買下的,你想想,它一定不會土得掉渣。雲彩的坐姿,也稱得上美麗,最出彩的是雲彩的麵容,竟是我們島上人很少有的沉靜,就是我們第一次看她坐上輪椅的表情,菩薩低眉。當小東推著雲彩走過,各戶人家都會安靜下來,笑著和他們說幾句話,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體諒,一個大活人,老是悶在小賣部裏,當然是不對的,說過類似的安慰話後,他們還會站在院門外,再目送一程。婦女主任的目送之中,多了幾分自我欣賞,這也算造福一方不是?據說,現在雲彩已經不嚷嚷要生孩子了。計劃生育是一票否決製啊,考核起來,這事情沒做好,別的事情,就都白做了。

散步的最後一站,往往是村委會。這是個燈光通明的所在,室內一個台球室,室外的空地上,一群女人在跳集體舞,音樂放得震天響。光圈之外,角落裏,裝著幾個我們說不上名字的運動器械,顏色鮮亮,藍藍紫紫的。雲彩就在那角落裏,看著一群女人跳舞,小六的老婆,也在其中。平常說話那麼省儉的一個人,跳舞倒跳得活潑,腳步輕輕盈盈的,像朵雲。雲彩盯著她看,想著那天夜裏小六說的話,“你讓我想想”,“你讓我再想想”,他有這麼一個腳步輕盈的老婆呢,他還需要想什麼呢?他肯定已經想明白了,他早就想明白了。雲彩偶爾也在台球室看到過小六,她直愣愣盯著他看,看他擊球前專注的神態,繃緊的身子,好像,在台球桌上,小六也比別人更有能耐。雲彩小心地回避著,不正麵和小六相遇,隻要他出來,她就飛快地退到更暗的角落去。隻有一回,小東在身後搗亂,輪椅無法後退,反倒被他推到燈光裏。小六剛走出台球室的門,正向跳舞的人群中尋找自己的老婆,他視線另一邊出現了一道寒光,不由自主,他把頭扭了過來,然後,他們的眼睛,就在半空中相遇了。這一回,他們沒有望進彼此的眼睛裏去,他們隻是擦肩而過,然後,小六開口了,他說,是雲彩啊,散步呢?小東代她回答說,是啊,我們散步。他飛快地將輪椅倒退到光圈外,因為,他發現,姑姑的胸口抽動著,嘴巴緊閉著,那眉眼,是立刻要哭出聲的樣子。小六招呼了自己的老婆,兩個人一起回家了,小六的老婆,居然挽起了小六的胳膊。在我們島上,兩夫妻這樣當眾表示親密,是很難得看見的,大家不覺得不妥,隻是覺得很有趣,小東那幫小家夥,接連著學了好幾天,胳膊挽來挽去,笑成一團。

小東說的沒錯,在三七二十一天之後,雲彩就有了晚飯後散步的習慣。就連那個季節的天氣,也出奇地合作,本該來的台風都遠遠地繞開了長白島,連邊緣影響,也微弱得很,這連續二十一天,竟都是能出門散步的天氣。雲彩慢慢平和起來,會和人搭話了,臉上,也漸漸有笑容,當她看了我們島上那麼多張對她微笑的臉孔之後,她確信,她那樹杈樣的疤痕,還是她的秘密。小扇說,天哪,她的魂,算是收回來了。小東就又開始帶著他的夥伴們到碼頭邊到防波堤上瘋跑,他說,這才是年輕人的散步啊。

這些天,雲彩真正看到了我們島上的生活,它們不是買一瓶醬油買一箱啤酒那麼簡單,一路上,女人有在燒飯的在打罵孩子的在和婆婆吵嘴的在和老公打架的,和她們在小賣部裏說話的輕鬆模樣很不同。她聽過了好幾場吵架,有些漁民的老婆,一分錢收入都沒有的,她們就靠老公的收入,她們花著老公的錢,卻總嫌不夠,吵吵鬧鬧,也不怕人聽到。她為她們害羞。她還有低保,也算自己有一份收入不是?這樣說起來,她似乎也不賴。她走過婦女主任家門口時,會主動停下來,和院裏的人打個招呼,有一回,婦女主任又在台階上擱了兩塊木板,請雲彩進了門,請雲彩吃了西瓜,聊了會兒天,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要雲彩知足的意思。雲彩當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想點頭想附和的,卻終於隻是傻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