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路上,盡管隻是背影,埃斯拉還是能認出他金色的短發、寬闊的肩膀以及身高,這就是貝恩德。她正在想是不是要叫他,但她還沒行動,她的同事就已經走出了小路走進了白楊林裏。他有可能去哪裏?她開始跟蹤他。她走下了通往村裏的泥路,也鑽入了旁邊的白楊林。突然她發現自己完全進入了一片陰暗之中。盡管費了很大勁,她還是無法讓陽光從頭上小而茂密的樹葉中照射進來。埃斯拉一直在緊緊地盯著德國考古學家,害怕在陰暗之中把她跟丟了。看到貝恩德停下之後,她也停了下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她看見貝恩德突然轉過身來,於是她迅速鑽進旁邊的樹叢裏。在裏麵待了一會兒之後,她警惕地伸出頭,從樹背後用眼睛查看四圍。不,貝恩德不見了。但他應該還沒走遠。頭頂上茂密的樹葉讓人看不清周圍的情況,他應該不會這麼快就走遠。她開始在樹林裏艱難前行,每跨出一步,兩隻眼睛都仔細地注視著周圍的情況。大概走出五十米之後,她還是沒有發現自己同事的蹤跡。她往樹林裏走得越深,周圍就越黑,直到走到幾乎和夜幕一樣黑乎乎的地方。可能他已經迷路了?不,那不可能。畢竟這隻是一片小樹林,左右兩頭之間的距離不過五百米。她腦子裏想著這些事情,繼續艱難地往前行進。但樹林似乎是永無止境,永遠也走不完。現在周圍已經是漆黑一片,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草味。她現在步子更慢了,因為她已經完全看不清楚前路了。接著,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趔趄。她以為是絆到一根倒在地上的樹幹了,但當她湊過去仔細查看時,她發現這完全不是什麼樹幹,是一個人。“噢,我的天啊!……貝恩德?……”她緊張地跪在這個臉朝下的人身旁。
“貝恩德……你怎麼了?貝恩德……”她一邊說著,一邊試著把這人沉沉的身體翻過來。她覺得自己的手上摸到了什麼東西,她看了看,是深色的液體。
“你受傷了嗎?”
這人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整片樹林裏,除了她自己的聲音以及回聲,什麼也聽不到。終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把這人的身子轉過來了。“噢,我的天!……是艾史瑞夫!……”她看到他的臉時,驚聲尖叫道。
“是的,是艾史瑞夫。”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貝恩德和蒂莫西的屍體就在那邊。”
埃斯拉驚恐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現一個男人就站在離她幾米外的地方。實在是太黑了,所以她看不清對方的臉。
“你又是誰?”
“埃斯拉·哈尼姆,你真丟臉。”男人一邊走過來一邊說道,“難道你沒認出每天給你做美味佳肴,每天陪你聊天的人嗎?”
“哈拉夫,是……是你嗎?”
哈拉夫傲慢的聲音在樹林裏響起。
“是我,不是我還會是誰?”
“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為一個同胞做的。”
“一個同胞?”
“噢,得了吧,別告訴我你還不明白。我說的是帕塔薩那。你們侵犯了他的隱私,拿走了不屬於你們的東西。”
白楊林裏突然射進來一道陽光,像是不知怎麼被命令這麼做似的。光線照射在埃斯拉和哈拉夫身上,這使得埃斯拉看清楚了和她說話人的模樣,但這人不是哈拉夫。是一個從曆史深處逃離出來的人,戴著奇怪的帽子,身著帶有刺繡的長袍,手裏拿著劍。
“帕塔薩那……”埃斯拉害怕地結結巴巴地說道,“你是帕塔薩那……”
“我警告過你。”帕塔薩那用哈拉夫一樣的土耳其口音說道,“你沒有按照我在泥板上所說的做。你將會付出代價。”
埃斯拉看到這個人舉起了手中的劍,但她實在是太震驚了,所以怔在那裏無法說話也無法動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像是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了上天一樣。這個人舉起了手中的劍。埃斯拉看到這把劍劃破了陽光。陽光被砍得一片一片地落到地上,一直刺著她的眼睛,接著在黑暗的地上消失不見了,和劍一樣。一切的事情都發生得太快了,埃斯拉隻眨了眨眼睛,等她再睜眼的時候,隻看到從窗戶透進來的灰色晨光。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滿身是汗。她的頭快要痛得炸開了,心也在劇烈地跳動。她向後倒去靠在牆上,做了好幾次的深呼吸。
當她意識到這僅僅隻是一個夢之後,她開始大笑起來,心想:全都怪你吃了這麼多哈拉夫做的烤肉串。大笑讓她的心髒疼得愈發厲害了。她想要從床上爬起來,但意識到自己的腳在顫抖。“隻是一個夢而已,謝天謝地。”她喃喃自語道。她光著腳吃力地下到地板上。“但這是個什麼夢啊!”前一晚不愉快的片段已經讓她受夠了,沒想到接下來還做了這麼一個令人不快的噩夢。
埃斯拉還是沒有想到之前想盡一切辦法逃離兵役的泰奧曼居然和艾史瑞夫有著相同的想法。凱末爾也是一樣。然而哈拉夫怎麼樣呢?他總是很怕麵對上校。甚至連他都開始對外國人頗有微詞了。他們很確信自己是正確的,而作為考古隊領隊的埃斯拉可能也會有相同的感覺,難道她還沒有意識到隊員裏麵形成這樣的派係是有多危險嗎?但她身上肩負的職責讓她要更為負責地行事,所以她告訴她的朋友們現在對外國同事生氣實在是為時過早了。盡管自己也對貝恩德很是懷疑,她還是盡力維護他,而她這樣的行為卻讓艾史瑞夫很是生氣,盡管這不是她的本意,但還是間接引起了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
上校當著整支隊伍的麵斥責起她來。“你竟然隻是因為他是一個外國人就對他無端的辱罵容忍成這樣,但卻因為我穿著製服所以就對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持懷疑態度。”他說道。
當埃斯拉正準備對上校的話進行反駁的時候,凱末爾也開始責備起她來,“那個叫蒂莫西的家夥也是他們的人。”他說道,“看看他在幫助那個亞美尼亞女人找哥哥時候的熱心吧。”
這些話是越來越過分了。
“現在你們真的是在胡說八道!”她大喊道,“僅僅是因為他想要幫助一個可憐的女人你們就準備宣布他是亞美尼亞反叛者?”
最後的這次爭論真的給今晚的氣氛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讓整張桌子安靜了好一陣。為了打破沉默,泰奧曼叫哈拉夫為大家獻唱一首,年輕廚師尖聲唱出兩首巴拉克民歌以示回應。泰奧曼和埃斯拉一直想要加入進來,但是一直到民歌唱完這都沒有發生。最後,艾史瑞夫的態度開始軟了下來,甚至是湊到埃斯拉的耳邊想要邀她一起去幼發拉底河邊走走。當埃斯拉邀請他過來吃晚餐的時候,她想他們會和幾天前一樣,坐在那塊相同的石頭上,一起看著河水。但發生這些事情之後,她已經完全沒有什麼心情去看閃閃發光的河流或是妖冶迷人的月亮了。所以她以酒醉為借口,拒絕了上校的提議。看到上校被拒絕之後一臉不悅,她也很沮喪,但她是個成年女人,她知道怎麼拒絕一件她不想做的事情。
晚上送走艾史瑞夫之後,埃斯拉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著自己應該是對他太不公平了。她是一個嚴厲、無情的人嗎?不,不見得。但她沒有答應艾史瑞夫一起出去午夜漫步的請求,隻是因為很多事情要做,並且是當著所有人的麵。愛情已經讓整支隊伍麵臨了不小的麻煩了。她自己當然也不想做另一個製造麻煩的人。特別是在那些凶案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時候……她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但這樣的想法也沒有讓她好受一點兒。那些都不是她沒和上校出去的真正原因。她隻是不想去而已。要是她真的想去的話,她會找一個理由和他去,但事實就是她僅僅隻是不想去做。是她已經厭倦他了嗎?這麼快?噢,不,得了吧……她很明白,他們兩人之間這樣的感情是沒有未來的。他們倆的每一次見麵都讓對方發覺,兩個人是如此的不同。但和他在一起她還是絲毫沒有猶豫。並且,真的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噢,看在神靈的份兒上。”她的聲音很忐忑,“完全沒有必要糾結這個問題。這樣的關係會自然而然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