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日本帝國主義發起的太平洋戰爭進行的第三個年頭,日本侵略軍為了解決他所侵占的後方城鎮、鐵路交通受到的嚴重威脅,為了把華北地區變為所謂太平洋戰爭兵站基地,敵酋北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根據日軍帝國大本營的意圖,又一次發起了名之為毀滅性的掃蕩。調動了五個師團和五個混成旅團,先後從大同、張家口、北平、保定、石家莊、定縣、陽泉、太原、壽陽、崞縣等地侵入晉察冀抗日根據地。他們氣勢洶洶,凶焰萬丈,揚言要在他們規定的時間內,消滅這塊卡在咽喉上的抗日根據地。
於是,連續進行了鐵壁合圍。在星月岮山區的鐵壁合圍即將開始之前,一支配合行動的日軍於昨天侵入新涼崗。
翌日,日軍踐踏下的新涼崗,霧氣沉沉,秋風淒厲。
這一天清早,新涼崗隨著黎明到來逐漸安靜下來。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聽不見了。遊擊隊和民兵退走了。驚擾了一夜的日本侵略軍,這時候除了值勤的人員以外,大都在沉沉的酣睡之中。
鎮邊高地,一片棗林旁邊的小道上,走著翻譯官胡親善。他身穿長袍,腳蹬皮鞋,輕悄悄地在漫步。他懷著不知是激動、是欣喜,還是恐懼的心情,走在這條林間小道上。
這是他十年以來第一次重新踏上的棗林小道。各種感慨齊集心頭是當然的。不過,不管心情多麼複雜,他完全缺少一般遠方遊子歸來的心情,缺少那種我國古詩上說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久別還鄉的心情。他特有的心情是亡命徒的心情。是拿驚了的強盜的心情,以及得誌猖狂、凶狠報複的心情。
他十年不曾踏過家鄉的這片土地了。離開時候的小小楊柳現在已經交加成蔭。
年輕的果樹已經結果。經過雨水山洪衝刷過的地形,已經大大地改觀了。總之,故鄉自然景色十年間的變化是很大的。可是他自己的變化和自然界的景色相比,應該說更大一些。
十年以前他在新涼崗地主盧萬福家中走紅運。先是給地主護家守院催租催佃。
隨後就和地主的女兒、人稱黑芝麻的眉來眼去。不知是地主盧萬福有意使用美人計,想通過黑芝麻拴住他,要他更忠心地護家守院呢?還是他額角上的俊膏,嘴裏的金牙發生了應有的效果?一段好夢陶醉了他。確確實實,這一段時間他是地主階級的銳利爪牙。
虎豹抓捕人類吮血嚼骨,是用它的爪牙進行的。禿頂凶鷲以百靈鳥、白玉鳥等等鳥類為食品,也是以他的爪牙為武器。地主階級如果沒有自己的爪牙,也就無法對窮苦的農民進行窮凶極惡地勒索剝削。
作為地主階級的爪牙,胡親善一方麵對盧萬福百般奉承多方討好,另一方麵對貧苦農民敲詐勒索無惡不作。農民的血汗養肥了他,他雇人開設小酒店,放驢打滾的高利貸,吃喝嫖賭無所不學。後來,因為奸情殺了人,在緊急的情況下,他受到盧萬福的資助,一溜煙跑到了東北長春。一九三二年我國的東北已淪為殖民地,長春正是日本帝國主義橫行的天下。他在拉黃包車時,和一位特殊的日本顧客相遇,車上車下談得十分投機。那日本人看中了他,就送他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去訓練深造。因為他頭腦機靈,日本話學得好,對日本法西斯的所謂大東亞霸業理解得又快又多,對答如流。結業後就在長春街頭一家西餐館裏當廚師。實際上,他哪裏是什麼廚師,他是披著廚師外衣的日本帝國主義的特務。
這位送他去受訓練的日本人,就是現在帶兵侵入新涼崗的山口司令官。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開始以後,山口跨下棗紅馬,手舉指揮刀,和國民黨蔣介石的軍隊作戰。對帝國主義一直采取不抵抗主義的蔣介石軍隊,一旦和日本侵略軍接觸,正如決堤之水,一瀉千裏,望風而逃。山口手舉指揮刀,從內蒙、綏遠、察哈爾長驅直入奪取了大同。隨後,山口就把這位得意的廚師調來大同。
胡親善在大同,對於日本侵略軍宣揚的所謂大東亞共榮圈竭力展示了才能,做到了日夜不懈的努力。根據當時當地特務工作的需要,他還手捧念珠,當了和尚。為了全麵地效忠日本帝國主義,他除了有個法號叫做淨真之外,還改了個名字叫做胡親善。從地主的爪牙全麵升級為帝國主義的爪牙。
這位胡親善原來的名字叫胡獲福,是地主盧萬福親自給他起的。說是獲福,也不過是獲得地主盧萬福之福。當了日本特務之後,就覺得這名字實在太土氣了,太窄狹了。在日本帝國主義者一邊持刀殺人,一邊大喊大叫日中親善日中提攜的年月,改名胡親善,多麼富麗堂皇而又有大東亞共榮圈的時代意義嗬。不正是這樣嗎?真正的中國人一聽到胡親善三個字,就嗅出一股濃烈的漢奸走狗敗類的氣息。
當山口第一次聽到胡親善這個新名字之後,哈哈大笑,還當麵擊了胡親善一掌,以表示稱讚和親善,說:你的忠心大大的!
山口攻陷了華北若幹城鎮,搜羅了不少賣國求榮的漢奸壞蛋。但就他們的全部情況來講,特別是日語流暢、隨機應變、死心塌地這些方麵來講,胡親善在山口的心目中,是出類拔萃的。沒有任何一個漢奸壞蛋能夠超過他。從胡親善脫掉袈裟離開大同這時候起,就以翻譯官的身份做了山口的伴隨人員。但這一次隨從山口進山征討來到他的故鄉,卻是胡親善從來不曾想到的。
兩隻腳踏上離別了十年的故鄉土地,胡親善的思想感情是異樣的。
出身山溝的農家的孩子,大約因人而異有各種各樣的態度和思想感情對待自己的故鄉吧?一種是踏遍了世界上的名山勝水,但總忘不了自己的故鄉,總覺得故鄉是美好的。好在哪裏?一時又無從說起。後來,看出來了,想起來了,原來故鄉的山山水水田園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印有他童年的記憶。故鄉人們的勞動、物產、語言、習俗都和自己密切相關。另一種人是看慣了外邊的廣闊世界,一旦來到故鄉,就覺得故鄉狹小、簡陋、無可容身。為了擺闊氣,裝文明,甚至連那些把他喂養大了的山芋、地蛋都裝作胡親善駕乎這種種人之外,在階級關係上,他屬於另一類型,他的喜怒愛憎有著自己的鮮明烙印的。他一別十年來到了故鄉,似乎故鄉的一草一木都和他仇恨相對怒目相向。這個故鄉,沒有一個鄉親歡迎他,沒有一個鄉親前來問寒問暖說是十分想念他。
現在的故鄉,是個進行了堅壁清野之後的村莊,各家各戶的門窗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似乎憤怒地對他喊道:叛變了祖國,出賣了祖宗的漢奸壞蛋你回來啦。這裏的地雷等候你好久啦!
故鄉似乎比異鄉更要陌生一些,冷酷一些。
樹枝上的雀鳥,隻要槍炮停止了轟鳴,黑夜過去,總在唧叫。似乎這些鳥類唧唧喳喳地也在發表好人和壞人的評論。胡親善向它們投擲了石子,吐了口唾沫罵道:
胡叫個什麼!不認得老胡嗎?老胡成了闊佬回鄉來啦!
今非昔比,十年以來胡親善成了闊佬回鄉來了。因為特務工作化裝的需要,什麼樣的衣服鞋襪他沒有穿過呀。中國稱為口貨的西北羊羔皮襖,外國拴著彩色領帶的西裝……樣樣都穿戴過。他有兩張和山口站在天下第一關橫匾之下的合影,一張是橫挎腰刀,一張是西裝革履就是明證。他現在穿一件毛料長衫,一雙淺黃色皮鞋,一頂灰色禮帽。腰問一把外殼形似王八樣的手槍。他的方臉盤之間,秤鉤鼻子之上架了一雙圓溜溜的淡綠色的遮光鏡,就在這雙遮光鏡後麵,一對賊溜溜的眼睛對他的故鄉怒目相視。
走在棗林小道上的胡親善,自然也有甜蜜的回憶,那是他想起了黑芝麻。自然也有知遇感恩的回憶。那是他想起了地主盧萬福。是懷念、回戀的感情催促他的腳步,信步來到地主盧萬福的家門。
盧萬福的家門依舊,門前一對石獅子仍然張嘴對望。門上的油漆早已剝落了。像所有的人家一樣,門窗之物因堅壁清野被摘走了。過去寫過賬目的牆壁上鬥大的粉筆字寫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消滅漢奸走狗敗類!當年,他進進出出的門庭間,有地雷炸過的痕跡,有鮮血和破碎的日軍軍衣。這種今昔完全兩樣的光景,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信步重又來到村邊的叢林。忽然,異常嚴厲的叱吒聲迎麵而來,那聲音組成的日本語是:起立!立正!
初聞這種喊聲,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釘子般地立住了。隨後在一瞬之間,他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原來這是征討新涼崗、星月岮一帶山區的山口司令官在練習口令。
單項練習這種起立,立正的口令,是山口司令官經常的必修課程。
按照軍隊的習慣來說,作為司令官一級的軍官已不是要喊口令的下級軍官了。也就是說,用不著自己親自喊口令了,倒是別的下級軍官要喊口令來迎接他了。但這是山口發跡起家的一手,舊情難忘,舊景長存。後來競變成了得意的必修課程。
原來,山口在士官學校的時候,就喜歡練習喊口令。當他第一次充任連隊的軍官,又恰恰輪到他當值勤官的時候,一位來巡視的上級軍官突然出現在會場。於是,他竭盡了全身的力量,喊出了:起立!立正!那威嚴的喊聲,用摔破了鐵鍋,用深山獸吼等等形容詞,似乎都不夠味。在場的全體日軍聽到這種喝聲,一個個不由自主地肅然起立,拴馬樁般地立在那裏。
那位前來巡視的上級軍官在這種喝令聲中,顯得聲威十倍。但他不明白這聲音來自哪裏?在人群之中努力搜尋,也不能發現。正在迷惑不解之際,那位喊口令的人滴溜溜地一陣小跑之後,已經站在他的眼前舉手敬禮朗誦報告詞了。
這位來巡視的上級軍官俯視眼前,隻見一個又小又矮帶值星官記號的軍人正在念念有詞,聲音就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山口小小的身個,連他的四肢在內,似乎是一個聯合發聲器。按體積按音量兩者之間的比例,在自然界,大概隻有善於嗚叫的青蛙、知了、蟈蟈之類的蟲類,才能夠和他媲美的吧?
這位前來巡視的長官,原來就是考核軍官的長官,他的好惡大可決定不少軍官的仕途和官運。雖然山口長得貌不驚人,但俚語說: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鬥量
口幺。這位長官十分賞識山口異常出眾的口令。說這種喊口令之聲是大和軍人魂的丹田之聲,是武士道英氣的表露,是日本軍國主義威嚴的集中體現……隨著這種稱讚聲,山口的官位就像立春之後的風箏,迎風而起。
可以設想,一個賭徒突然暴富,他能夠淡忘他最初致富的賭注嗎?山口珍視自己的口令聲是當然的。此後,隻要有上級長官來臨,他總要親自到場,下達起立、立正
的口令,一來表示尊重長官,二來也讓上級長官賞識一下這種大和軍人魂的丹田之聲是什麼滋味。這好像來到音樂廳,不可不聽一支大東亞聖戰進行曲,來到軍營,不可不聽山口這個著名發聲器發出的口令。
出於山口發跡升騰的原因,山口每遇有叢林或人靜之所,他總要練一練口令。現在,他率隊侵入共產黨八路軍的抗日根據地。為了要表示他對八路軍遊擊隊的一夜襲擾滿不在乎,為了要使抗日根據地的山嶺在他的吼聲之下,大吃一驚。因之,他練得分外帶勁。
待到山口練完口令,習慣地哼完一支什麼披荊斬棘直向前,木樨鬱香葡萄甜之類的歌詞之後,胡親善彬彬有禮地走近山口麵前說:
報告司令官,在你大聲喊起立、立正的時候,我注意了周圍的動靜,我看見天空的鳥雀似乎停翅難飛,山下的溪水似乎都聽令不流。喝,威嚴的勁頭連我也像一根拴馬樁,大睜兩眼,動也難動!司令官,你知道中國書上有位濟公活佛口麼?濟公會喊定神法,喊了定神法之後誰也難動。司令官喊的口令,勝過濟公的定神法……
山口仰天大笑,稱讚胡親善這種比喻的才能。然後,指點著遠處的星月岮大山說:
這一夜好熱鬧嗬,真像年節放爆仗啦。可是天一亮,八路軍遊擊隊就退走了,藏到這深山大嶺裏去了。不敢和皇軍堂堂對陣了!老弟,你記得戰陣訓中的一段警句嗎?
苟有違抗皇軍之敵,應振凜凜之武威,而堅決粉碎之!這次皇軍的持久大掃蕩,對於膽敢前來擾亂的八路軍遊擊隊,不管他們藏在什麼樣的大山裏,遲早皇軍要堅決掃蕩粉碎之!
胡親善對山口這段咬牙切齒地說話滿口稱讚。為了隨時表示他忠於大日本皇軍,還背誦了一段戰陣訓。烘雲托月地抨擊八路軍不敢明陣對敵,專搞出沒無常的遊擊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