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1975年(2 / 3)

“她也怪可憐的。”韓麗萍歎息地說。

“就是因為出於可憐,關兒想跟她結婚。”楊路終於憋不住了,“這是什麼事兒呀!”

“那……”韓麗萍問,“那小眉姐呢?”

“甭提她!”一聽這個名字楊路就來氣了,“已經把自己賣了。”

“賣了?”韓麗萍越聽越糊塗。

“她姐夫給她介紹了一個副部長的兒子。”楊路憤憤地說,“我就瞧不上這種人。”

“關大哥是個好人……”韓麗萍輕聲地說時,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滾動了。

“你能不能勸勸他?”楊路皺起了眉,他最見不得女孩子的眼淚。

“勸誰?”韓麗萍沒聽明白楊路的話,“勸薑小眉?”

“不是。”楊路說,“你勸她幹嗎呀?”

“那勸誰呀?”韓麗萍還是不明白。

“勸關兒,勸關金雄。”楊路說,“為了報恩就跟人結婚呀?這不瞎胡鬧嗎?那個戴紅還在山西插隊,而且……而且已經有……”

“關大哥真是個好人……”韓麗萍聽著聽著眼裏轉起了淚水,“誰找了他,真是有福氣。”

“就是啊!”楊路想說“那你還不抓住這個機會?”但韓麗萍的淚水已經流出來了,說了句“對不起”,轉身跑開了。

望著韓麗萍跑去的背影,楊路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口氣。

戴紅的登門使關金雄有些意外,但也有幾分驚喜。“來來,坐坐。”他趕忙給戴紅沏茶倒水。

“我不渴。”戴紅坐在沙發椅子上,問:“能不能幫我找個茅台酒瓶子?空瓶子就行,喝完了的。”

“空瓶子?”關金雄莫名其妙。

“對,就要空瓶子。”戴紅點頭說。

關金雄知道,這年頭找茅台酒的多數都不是自己喝,而是托人辦事。在社會上求人辦事——比如調工作、上戶口、開病假條、采購緊缺的設備或物資,沒有辦得了的,也沒有辦不了的,一切都得“研究研究”,說白了就是“煙酒煙酒”。時下裏最能打開通道的便是茅台酒和大前門煙。遞一根“大前門”,示恭敬;給一盒“大前門”,請通融;送一條“大前門”,請高抬貴手。送茅台算得上大禮了,而送瓶子他還從來沒聽說過。

“你要它幹嗎?”

“送禮。”

戴紅告訴關金雄,和她同一生產隊的,乃至同一公社的知青,有門道的差不多都走了,有的進了縣裏當工人,有的返回了省城,還有的辦回了北京。她也想回來,但必須得經過生產大隊和縣知青安置辦公室的同意。大隊那邊倒沒有什麼意見,少一口人,少分一份口糧,問題出在縣裏。在縣裏,戴紅隻認識一個人,那就是在當年她和哥哥“支左”的那家工廠裏教她彈吉他的蘭英,但此時的蘭英已經隨她父母調回省城去了。她到省城找到了蘭英,蘭英倒是肯幫忙,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最後還是通過蘭英的父親展轉著為她托了縣裏的一個人。縣裏那人答應了,卻一直拖著,後來那人說他也是展轉著托的人,人家需要“研究研究”,最後說白了,人家點名要茅台酒。

“既然是這樣,送空酒瓶子哪行啊。”關金雄說,“你甭管啦,我想辦法吧。”

“咱哪有錢買那麼貴的酒?”戴紅說,“就是有錢也不給他們買。他們克我,我也糊弄他們。小地方的人,沒喝過茅台,往空瓶子裏灌滿了普通白酒就行了。辦完事,誰也不認識誰,他發現了也晚了。”

聽了戴紅的話,關金雄很是驚訝,他沒想到她的變化會是這麼大。戴紅氣憤地說,她回京的理由原本很充足——父親單身一人,而且年紀大了。但理由人人有,大的、小的、真的、假的。人嘴兩張皮,說大就大,說小就小,說假真變假,說真假成真,全都取決於有沒有門路、送沒送禮、送多大的禮。和政策聯係在一起的叫“前門兒”,時開時閉,又窄又小;與人際關係相關聯的“後門兒”雖然隱蔽,但打開以後就可以走汽車。所以,當對方提出要茅台酒的時候,她立刻就想出了空瓶子裝二鍋頭的法子。她爸爸就常喝二鍋頭,她還聽說好喝酒的人好的就是二鍋頭。

“茅台也是白酒,沒喝過的還真不知道它和二鍋頭有什麼區別。”關金雄笑著從自製的酒櫃裏拿出一瓶茅台,“這就是個空瓶子。”

“那就把空瓶子送我裝二鍋頭吧。”戴紅接過去說。

“還是找瓶真的茅台吧,萬一露了餡兒,因小失大。”關金雄說,“這事兒我負責,你就不用管了。”

“沒事兒,我就拿空瓶子。”戴紅說,“隨它去吧,什麼人什麼命,該成的黃不了,不該成的怎麼著都不成。”

“這事你得聽我的。”關金雄說,“咱們既然要辦,就一定要把它辦成了。不就一瓶茅台就嘛,過兩天我就給你送去。”

戴紅聽了這話,一時有點兒發愣。這堅定的口氣和口吻就如同她哥哥戴軍對她說話一樣。倏忽間,她感覺眼前的關金雄就是她的哥哥,這個哥哥會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向她伸出手,給予她力量。

深秋

北京有句老話,叫做“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這話講的是老北京四城區。東城,有元、明、清時代的倉庫,什麼祿米倉、南新倉、北新倉,都是皇家存儲糧食和物件的地方,自然沾個“富”字。西城,多王府、貝勒府,由此稱“貴”。東城和西城合在一起為內城,也叫北城,圍繞著昔日的皇城和紫禁城。崇文、宣武是明代遷都以後建的“外城”,統稱“南城”。清王朝入主中原後,於順治五年頒布敕令,內城隻許八旗旗人居住,漢人無論多大官職一律遷居外城,於是南城就成了三教九流雜居的地方。雖然崇文門、宣武門一帶不乏漢籍官員和商賈富戶,但大小胡同裏還是以平頭百姓為多。到了民國時期,乃至新中國建國後直到“文化革命”以前,南城一帶依舊是平民百姓居多,其中唱戲的、開雜貨鋪的、擺小攤的、拉洋車的、蹬三輪的、賣小金魚的、賣烤白薯的、撿煤核的應有盡有,因此有“南貧”之說。聞名四方的前門大街、大柵欄、珠市口是南城的核心地帶,流行著明代遺留下來的老北京話。至於“北賤”,則是說內城之外,也就是北城牆以北的居民,多屬於外來的貧苦人。這當然是舊話。

元時,大都南城牆左邊的城門叫“文明門”;明初,北京的北城牆和南城牆都向南移了(當時沒有外城)。明正統年間,北京南城牆前前三門的左門定名“崇文門”,老百姓俗稱為“哈德門”或“海岱門”。由於崇文門設有稅卡,所以又有“稅門”之稱。崇文門外,崇文門大街東側,有昔日以經銷“京花”而得名的“花市”。京花是絨花、絹花、紙花的統稱,分三大品類——頭花、插花、掛花。這些個工藝品,精巧細致,如同真花一般,三五步之外,難辨真假。“花市”開辟了一百多年,幾經盛衰,到“文革”前,已是空有其名。“文革”開始,不要說絨花、絹花,就是家養的盆花也有了“四舊”之嫌,即使不被砸爛,自顧不暇的人們也沒了栽花養花的閑情逸致。不過飯還是要吃的——這不,在西花市大街和崇文門外大街交會處不遠的路西,有一家餐廳還是蠻熱鬧的。這餐廳坐落在一家旅館的下層,除了幾十號住旅館的人外,來來往往的路人也常有在這裏用餐的,所以被人稱作“花市大食堂”。既為“大食堂”,就包含著“大眾化”和“低檔”的意味。雖然如此,這有啤酒、涼菜、炒菜、包子、餃子和米飯的餐廳已經算不錯的了,前些年紅衛兵“大串聯”的時候,這裏隻賣窩頭和白菜湯。

這天傍晚,顧客上得分外多。大食堂四處擠得滿滿的,在圍著圓桌就餐者的背後站著許多等候的人。每張桌子都發揮了最大的客容量,平時用於四人的小方桌,如今擠下了七八個人;那十人的圓桌,就坐下了十五六個。隻有把角處的一張圓桌那邊寬鬆,擺滿菜肴桌子的旁邊,是六位身高馬大的小青年。幾個人頻頻舉杯,吆三喝六,旁若無人。知趣的人,不願招惹這些個橫主兒,寧可在別處多等;不知趣的人,搬個凳子往這兒擠,還沒坐下,凳子就被踢到一邊去了。剛要說話,那邊眼一瞪,吼一聲“有人”。抬頭看見六個凶神,老的不願意惹氣,年輕的不敢叫橫兒,都隻好退避三舍。

晚7點剛過,大食堂門口出現一個個頭不算高但肩寬胸闊、濃眉虎眼的人。他站在餐廳門口,裏外張望著,顯然是在找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走進餐廳,又是左右一陣睃尋,沒發現要找的人,卻揀得兩個空閑的凳子。他抬起頭,發現把角處的圓桌那兒的人比較少,於是穿過人群,將凳子往桌旁一放。他剛要就座,就見有人伸過一條腿,把其中的一個凳子踹倒了。他斜睨著向對麵掃去,隻見六個人十二隻眼睛帶著輕蔑的眼光盯視著他。很顯然,那意思是讓他知趣,趕快到一邊去。他冷笑了一聲,用腳把踹倒的凳子勾起來。

“有人!”一個三角眼睛、滿臉橫肉的小青年吼了一句。

剛來的人好像沒聽見,順手把凳子放正。“唰”的一下,他身邊的兩個小青年猛地站起來,但這兩人還沒挺直身子,卻見對方已經轉到他倆的身後,一雙手一伸,一左一右,按住兩人的肩膀。

“坐下!”

兩個身材高大的小青年竟然像孩子似的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他們極力想掙脫著站起來,卻動彈不得,各個肩上的一隻手猶如壓下來的一座大山。掙蹦了一下掙蹦不動,兩人就都有點傻眼了。其餘四個,眼看著自己的哥們兒讓人在肩上一扶就乖乖地坐下了,實在是有點莫名其妙。有一個不服氣的也想站起來,卻聽一個沉悶的聲音——“老實坐著!”見對方目光如電,這人也就不敢動彈了。

“楊路,我來晚了。”

六個小青年,齊把目光甩向身後,隻見一個手提吉他的人走了過來。被叫做“楊路”的人迎了上去,指著空閑的凳子說:“坐這兒,關兒。”

關金雄一坐下,其中的一個小青年站了起來,連點頭帶哈腰地說:“是關大哥吧?”

“這是誰呀?”另一個小青年拉了一下站起來的這位,輕聲問。

“關大哥不就是吉他王嗎!”小青年說,“你沒看見吉他呀?”

“你怎麼還帶了一幫人呐?”關金雄笑著對楊路說,“誰請客呀?”

“我不認識他們。”楊路看都不看那邊,問關金雄,“喝什麼?白的還是啤的?”

“哦?你們不認識?”關金雄這才發現氣氛顯然不對。桌子上雖然擺滿了菜,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哎,我進門的時候,看見你們好像是在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