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1976年初夏(3 / 3)

“走!”剛才一直在喝酒的關金雄突然站起身來。

“啊?”已經沉浸在往日的那個特殊時刻的小福子猛地驚醒了,發現師傅已經把吉他背在了肩頭。他懵懵懂懂地問:“上哪啊?”

“外邊。”

“到外邊去彈……現、現在?”小福子嚇了一跳,一著急,連說話都結巴了。臨來的時候,他爸爸千囑咐萬囑咐,說這些日子風聲太緊,到處在追查天安門廣場詩詞,到處在抓人,不要隨便上街,特別囑咐他告訴關金雄,不要到外邊去彈琴。“不,不能去,正抓人呢。”

“抓吧,讓他們抓吧。”關金雄頭也不回地說,“最好把全國的人都抓起來。”

“可是……”

“你要是害怕,你就回去。”

害怕?小福子差點沒冒出火來。這些年,師傅從來沒用這種口氣和他說過話,這話讓他感到羞辱和委屈,令他憤憤不平。難道我小福子是膽小鬼?他真想大喊一聲“走!”但他冷靜下來,不行,不能意氣用事。這些日子,有根神經又發瘋了,什麼糾察隊、小分隊紛紛出動,一個個橫眉立目,手提棍棒,四處遊蕩。在這種節骨眼上,還是躲一躲、避一避好。

“我不是害怕……”

關金雄理也不理,背著琴就往外走。再說也沒用,小福子也背上琴,緊跟在後邊,走出胡同,走上大街。

大街上似乎也有點異樣。人們都匆匆忙忙地趕路,連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往日人聲嘈雜,今日卻顯得很靜。這不是個好兆頭!小福子覺得自己的左眼在跳。

穿大街,過小巷,一直來到龍潭湖畔,小福子這才鬆了口氣——這地方人少,清靜。

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下,小福子靜候著師傅彈琴。這裏沒有酒,願意彈就彈,願意唱就唱。壓抑在胸間的東西,盡可以發泄出來。彈,唱,吼,叫,就連小福子自己也覺得有個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也想大吼大叫幾聲。但師傅卻一反常態地坐在那裏,不彈不唱,隻是靜靜地望著湖水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在小福子的印象中,師傅永遠都沒平靜過。除了吃飯、睡覺、上班,有了閑工夫就喝酒、彈琴、唱歌,要不然就寫曲子,和朋友一起聊天,從來不沉思默想。師傅是一股水流,永遠奔騰;是一團火,永遠燃燒。可今天師傅是怎麼了?在家中,發瘋似的彈琴、喝酒;在這裏,呆呆地竟然變成了一尊石像。湖水,你是一麵鏡子吧?你究竟照見了什麼?湖水,你也會說話嗎?不然,那細碎的波浪為什麼在竊竊私語?你發現了什麼呢?你還記得幾年前的那個夜晚嗎?我在你的岸邊徘徊著,想離開這個沒人需要我的人世,是琴聲和歌聲把我拉到了一個忘我的世界。好些年了,是吧?你聽過多少琴聲和歌聲?你也伴著它們做過夢吧?你的夢是什麼樣的?

湖畔的微風使關金雄憤怒、發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十幾年的生活花絮也就一閃一閃地撲麵而來。啟蒙的林老師在彈吉他,在唱著一支憂傷的歌……他自己也彈起了吉他,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星光閃爍,引動他無盡的幻想。皮帶橫飛,幻想化作了噩夢。就是因為吉他,他差點與死神會麵;也是因為吉他,他死裏逃生。那時候,他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不能公開彈琴,就暗裏打遊擊。可是樂器店裏又擺上了吉他,有賣就有買,曾幾何時,吉他變成了熱門貨。“官方”不認可的東西,“民間”偏偏喜好它。歸根結底,世界終究是屬於年輕一代。其實上了年紀的也不一定排斥它,梁朋就是最好的說明。你了解了就會理解,你理解了就可能愛好。但風雲突變——先是趙三兒和方惠民被“辦班”,爾後藍曉光被捕入獄,楊路不知下落……朋友們遭難,他卻無能為力。他後悔到天安門廣場去時沒能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彈吉他,唱一唱他想唱和大家想聽的歌……

“走吧。”小福子使勁地拉了拉關金雄的衣襟,“來人了,咱們走吧。”

關金雄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巡邏小分隊的……”

關金雄哼了一聲,抱起吉他。手一抖,琴聲響,粗獷而雄厚的歌聲開始回蕩在湖畔——

幹一杯,英勇的戰士們,

請接受我衷心的祝賀,

因為鬥牛的人和諸位戰士們,

大家都從戰鬥中得到快樂……

小福子先是愣了一下,但隨即因《鬥牛士之歌》的歌聲激動起來,他明白師傅要幹什麼。此時此刻,他不僅不想去阻擋,反而也要以勇氣證明自己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身體殘廢,但他的大腦和神經並不殘廢。他毅然決然地抱起了自己的琴,為師傅的琴和歌喉伴奏。

勇敢的人們的節日,

來吧!準備著!

來吧!來吧!啊!

鬥牛勇士快準備起來!

湖岸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但它壓不住琴聲和歌聲。

鬥牛勇士,鬥牛勇士,

在英勇的戰鬥中你要記著,

有雙黑色的眼睛充滿了愛情,

在等著你,在等著你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