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栗蟲太郎
一
穿過樹林,展現在眼前的是一處破敗不堪,猶如搖搖欲墜的積木樣的建築——鄉土館。如今,這棟破敗的建築中住著騎西一家,是世代以馬靈教聞名的龐大家族。
然而,現今的騎西家早已不複當年的風采,這有必要從馬靈教的興起說起。文正十一年十月,或許是由於之前的家族中世代近親結婚種下的惡果,騎西家的第二十七代家主有著非同常人的病態,若用現代醫學的眼光來看,家主所患的應是所謂的幻覺偏執症。他看到一匹馬的靈魂在某個地點徘徊,這雖然是幻覺,卻偶然地與現實一致,人們在他所說的地方發現了被埋藏的馬的屍體。這件奇特的事情經過當時人們的口口相傳,甚至傳遍了整個江戶。騎西家也因此創立了馬靈教,對馬的靈魂賦予神的意誌,妄稱神明顯靈。
其實就其教義本身來看,實屬一種蠱惑人心的邪教,主要是給慕名前來的信徒催眠,使他們產生麻風病的錯覺。當時的人們對於麻風病有著難以名狀的恐懼,教主趁此機會將他們收服,宣揚教義,並且告誡信眾,不可違叛靈神,隻要篤信馬靈教,就可永無患病之憂。這本來就是想象出來的麻風病,自然不會再有發病的可能,但不明所以的教眾到處傳頌馬靈教的靈驗,使得馬靈教名噪一時,擁有大批狂熱的信徒。馬靈教的勢力增長引起了當局的注意,兩年前,當局以剛剛恢複的驅逐、流放之刑處罰了馬靈教,騎西一家隻得離開東京,返回家鄉彈左穀。
站在賀誌阪崖的邊緣,可以看到一片荒蕪而淒涼的高原,這就是上州的神原宿。然而在這一片荒蕪之中,卻很神奇地有著一片草木覆蓋的世界——一塊方圓半裏的緩坡,這片存在於高原和山崖之間的山穀就是彈左穀。盡管整個山穀本身充盈著綠色,但如此突兀的綠色非但沒有為周遭的環境帶來生氣,反而散發著幾乎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息。甚至於風中都彌漫著難以言喻的異樣色彩,那樣妖豔的、幾乎不帶雜色的綠,並非生機勃勃的朝氣,隻能說是一種帶有病態的色彩。
這之中的原因不難追述。這片土地見證過無數的戰爭,留下了無法計數的血腥和怨恨。這裏的地名稱作彈左穀,這名字也有著心酸的由來。天文六年八月,住在小法師山城寨裏的淵上武士家在與日貴彈左衛門家的戰鬥中落敗,最終被滅門。淵上家的頭領西東藏人尚海戰死,他的全部族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被帶到這裏,在這個緩坡下斬首。之後,彈左衛門命人挖掘深坑以掩埋死者的屍體。到了明曆三年,高原上的這片地峽發生山體滑坡,人們才發現了這些裸露出來的屍骸。此後,經過這裏的人們都說,這片草木之所以生長得那樣茂盛,就是因為它們生長於腐爛的屍身上。
這片原野存在於高原與地峽之間,深處猶如孤島一般,唯一的小路也被荊棘覆蓋。在地峽盡頭就是小法師山,山腳處形成了幾種植被帶,山腰處是一片茂密的冷杉林,林間分布著小小的湖泊。
離開東京的那一夜,僅剩五個人的騎西家在眾多信徒的保護下與官方發生了衝突,然而隨著軍隊使用武力,信徒大多被驅逐,當行至神原宿時,就隻剩下騎西家的五個人了。馬靈教以這樣悲壯的色彩走上了末路,僅剩下的五人也有著他們各自的命運。
馬靈教滿臉皺紋的教主阿藏就這樣帶著自己的長子十四郎、兒媳瀧人,次子白癡兒喜中、小女兒時江以及長子十四郎和瀧人的孩子稚市來到了荒無人煙的神原宿,與世隔絕地生活了兩年多,並且從沒想過打破這種隱居生活。
這樣與原始人毫無二致的環境逐漸改變了騎西家的人。自從被迫來到這個山穀,每個人身上遠古的野性似乎就被激發出來了。兩名男子身上都帶有了不容侵犯的山野之意,身材日漸魁梧。然而處處透出死亡氣息的山穀也讓他們沾染上了無法擺脫也無法停止的懶惰和麻木。
每天早上分秒不差地醒來,到佛堂吟誦家族留傳下來的教義,日複一日,重複同樣的生活。這樣的隱居生活會滋生人的敏銳神經,這種影響在小女兒時江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時江是一個生活在自己幻想世界中的女子,她的想法甚至還停留在小女孩的時代。看到天空的明暗變化就會想到時光易逝,心中湧起陣陣傷感;植被茂盛的原野被陽光照射時,她眼中會出現一座美麗繁華的城市。其中最嚴重的是,她對樹葉形狀有著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執念。住處周圍的杉樹林中生長了一些鬆風草,這種草的葉片呈心形,靠近葉柄處分開兩股,好像人分開的兩指。每次看到這樣的葉片,都會引起時江莫大的恐懼,不論她怎樣去想其他美好的事物,都無法擺脫心中的絕望和恐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那葉片的形狀正是侄子稚市身上麻風病瘢痕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