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坪達進到屋內,看到一個身形瘦削的年輕女子掙紮著從一張椅子上站了起來。
王坪達連忙說:“坐下說吧,坐下說!”
王坪達看見田小楠表情平靜、兩手擱在膝蓋上端坐在那兒,頭發整整齊齊地抿在耳後,兩隻褲腿都用細麻繩紮緊了。王坪達的目光像被火燙了一樣從田小楠的褲腿上跳開了。大部分的死刑犯人,即使是那些窮凶極惡的殺人犯,在臨刑前一刻都會有屎尿失禁的情況,所以必須把褲腿紮緊,以防屎尿溺下。當了一輩子警察,王坪達對這一切都已不再陌生,但他還是感到了驚心。
田小楠看著王坪達,嘴角牽動了兩下,算是笑了。田小楠說:“對不起,讓您跑這一趟。”
王坪達說:“沒關係的,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田小楠垂著頭,半天不吭聲。王坪達不忍心催她,就把臉扭向窗外。外麵陽光明媚,綠瑩瑩的空曠的草坪中央,鋪著一塊顏色鮮豔的毛毯,幾個荷槍實彈的法警站在毛毯邊上默然地抽著煙。
“可惜了那毯子。”田小楠說。
王坪達回過頭來,看見田小楠也望著窗外,王坪達就對她說:“國法無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隻要我能做,會盡力的。”
“王所長,你知道的,我父母,一病一瞎,我女兒叮叮,又那麼小,他們三個,常常連飯都搞不到嘴巴裏去,低保的事,還得麻煩您。”
“都跟鄉裏都說好了,去年年底就該辦下來了。怪我,年底一忙,竟忘了問問。”王坪達說這話的時候,不敢看田小楠的眼睛。年底的時候,他去過一趟田小楠家,田小楠的老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低保,他的原話是:“我們有什麼臉麵再拿國家的錢?我沒有教好那一個,我不能再不好好教這一個,一粥一飯,都得自己堂堂正正掙來。”
“去年沒有辦下來。”田小楠說著話,“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頭撞得地板“咚咚”響。田小楠說:“拜托了!”
“放心吧!”王坪達連忙把田小楠扶了起來。
“看來啊,這種事用手槍比用步槍好。實習那陣,我見過用八一式半自動步槍的,威力大了點,半個腦袋都崩沒了,場麵實在難看。”回去的路上,小劉一邊開車一邊說。他看完了整個行刑過程,感慨頗多。
王坪達不吭聲,沉默地望著窗外。
“沅城這幫家夥倒是懂槍,用七七,威力夠貫穿,一槍斃命,彈眼小,射擊殘留物少,把人翻過來一看,嗬!好家夥!前額上的眼兒不過硬幣大小,毛毯還挺幹淨,洗一洗補一補都能用呢!”小劉拍著方向盤直感歎。
王坪達不悅地道:“專心開車吧,不說話會憋死你麼!”
小劉看了王坪達一眼,道:“所長,對壞人仁慈就是對好人殘忍!田小楠她是罪有應得,她在縣城販了這些年的白粉,害了多少人?夠死上十回八回的了!黑皮,不是她能死麼?我和黑皮從小一塊長大的,他死的時候,我都不認得他了,兩隻眼窩子陷到了後腦勺,整個人光剩了一把骨頭!我要是早兩年來涔水鎮,就輪不到你抓她,我直接就把她給抓了——阿黃,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阿黃一聲不吭,安靜地趴在後座上。
王坪達道:“我倒不是後悔抓她!她得到了一個公正的審判,這沒什麼好說的。隻是,這死刑,怎麼說呢,懲惡是一定的,可是,也徹底剝奪了一個人要做好人的機會不是?我現在呢,厭惡行惡,也厭惡他媽的行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的事,能高明到哪裏去?”
小劉看了王平達一眼,笑道:“所長,你老了!軟了!”
王坪達道:“——老了就老了吧,誰還能不老呢?”他說著話,十指交叉起來兜住後腦勺,看著車窗外飛縱即逝的風景發呆。至於是不是軟了,他懶得為自己辯解……田小楠要不是死刑,老百姓也不會答應。滿世界都是無法消除的戾氣。
王坪達發了一會呆,對小劉說道:“喂,你說,假如我們把一個壞人也送上天堂,讓他在一個全是好人的環境裏重新做人,會怎麼樣呢?”他看了一眼小劉,接著說:“比如,把田小楠,送到一個沒有白粉的地方……”
小劉“噗嗤”一下笑了,他搖著頭道:“壞人都能去天堂,那天堂還是個天堂麼?”
“嗬,也是!”王坪達愣了下,道:“這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幹,撐得瞎想!”王坪達擺擺手,有些羞赧地說到。他把座椅放平躺下,把大蓋帽蓋在自己臉上,閉上眼開始睡覺。可是一路上,王坪達滿腦子都是田小楠褲腿緊紮著坐在那裏的樣子,直到車開進了涔水鎮派出所,王坪達也沒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