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現在,我坐在北京一幢普通的居民樓裏,回想著開頭第一段裏談到的兩次和玲姐討論年齡的情景。第一次,我們坐在出租車上,玲姐帶我去相親。那天下著大雨,一位姓鍾的姑娘正坐在積水潭那邊的茶藝館裏等我。第二次,是在玲姐家裏,我剛送給玲姐一條項鏈,那是用我工作後第一個月的薪水買的,我希望這條項鏈是訂婚禮物。玲姐雖然接受了,但不同意嫁給我。玲姐問我:“你為什麼不找一個女生好好談一場戀愛?”

這個問題曾多次出現在我們的談話裏,通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表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同齡的或比我小的女孩缺乏熱情,我覺得她們太淺薄,太任性,歲月還沒有把女性智慧的瓊漿灌進她們的身體,她們遠不如成熟的女人讓人愉快。“你心理有毛病!”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曾對我說。我很遺憾。總有一天她也會成熟,會36歲,會進入一個更美好的年齡段。我這樣的人迷戀的,正是她的未來。讚美花樣年華的人太多了,她應該滿意。我這樣的人多一點,她可以不必為青春的流逝感到太恐懼。

現在看來,我對年輕女孩的看法是太偏激了,誰都知道春天的美和夏天的美不可同日而語,可我當時就是對成熟的玲姐更迷戀、更沉醉。我的比目魚眼睛隻看得到玲姐的優雅、寬容、體貼入微。她比年輕女孩更懂得我,更欣賞我,更珍惜我。在這個時代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做呢?我的夢想就是陪著玲姐慢慢老去,像一首歌中唱的一樣,在她年老的時候,不管她身在何方我都要陪伴在她身邊,為她的腿蓋上毯子,帶她去年輕人慢跑的公園裏散步。那時我是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她的生命會比我先一步老去。

我和玲姐的這一段共同的經曆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和玲姐真的心理有毛病嗎?對這些問題,我曾思考了很長時間。我回憶的時候,窗外常常掠過不知名的飛鳥,像一個個念頭。樹蔭越來越深,綠色濃得像幻覺。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座小城裏,父親是個工人,母親是個教師,我3歲那年,父母分開了,我跟母親長到7歲,然後跟父親過。不用說,我成長的家庭太缺乏女性的樣本了。直到18歲,我基本上沒有跟女人親密接觸過,如果不是因為玲姐,人類的另一半是怎麼回事我會一無所知。小學三年級時,一個女教師輕輕拈掉了我胸前的飯粒,我瘦小的身體裏立刻刮起了風暴,望著女教師的手,我一陣一陣發起抖來。有好幾年一想起這些,就覺得那個說我“心理有毛病”的女孩並不完全錯。

玲姐帶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我心理沒問題。之所以說那個女孩並不完全錯,是因為我不大信得過搞精神分析的醫生。有時候,我寧願相信每個人的心理都有點小毛病。同時,還相信一點小毛病沒什麼關係。有句話大家都知道:“水至清則無魚。”

在我多少還有些相信心理學的那一段日子,我曾看過不少心理學方麵的書,拿那些名氣很大的理論來對照自己,有一些地方還真像那麼回事,還真讓我一度有點自卑。家庭……童年經曆……我知道把這一切詳詳細細寫出來,會讓一些熱衷心理分析的人感到滿足。

但這一切,真的跟我後來的經曆有什麼必然關係嗎?在我的記憶裏,我是有過強烈渴望母親擁抱和親吻的時刻,從我能記事起,在我和母親相處的短暫時光裏,我不記得母親對我怎樣親熱過。母親是個十分嚴厲的女人,一輩子都想當個女強人那樣的角色,她對我父親的失望,可能還有對她自己的失望,都增加了她對我的希望和嚴厲。如果這些從心理學書本上套來的分析是正確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戀母情結”的幽靈從我和玲姐的關係裏清除出去。“戀母情結”,一個曾讓我憂慮不已的幽靈。

幸好命運也讓我認識了不少喜歡過年長女人的男孩,有一些男孩的家庭或童年經曆,跟我相似,但另一些男孩的家庭卻很完整,更多男孩的家庭談不上完整或破碎,每一個人的經曆都千差萬別,我很容易得出結論:一個人的經曆本身總是比分析、想象和總結更複雜,也更神秘。經曆雖然會在心中留下痕跡,但那些痕跡到底會起什麼樣的作用,實際上沒法歸類或預測。了解了這一點,再跟玲姐交往的時候,我坦然了很多。

每次周末玩完牌,我都要睡在玲姐家的客房裏,半夜裏她會悄悄地溜進來,一動不動看我好幾個小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會掉下來。有時候我假裝睡著了,乘玲姐抹眼淚的時候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摁在床上,她真掙紮,她真反抗,她的睡袍都被我撕爛了好幾件。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能當你媽哩。”另一次,她說,至少我的第一次不能跟她。她覺得我以後會恨她。她說:“怎麼著你也得找個**才扯得平。”

我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心理在作怪,我不止一次分析過,由衷希望自己腦子裏晃蕩的那些半吊子心理知識能夠管用,讓她也能夠坦然一些。但無論我怎樣分析,都無法了解她心裏的感受,無法理解她內心的掙紮,她朝未來望去的眼睛到底看見了一些什麼?好像不僅僅是時間這個敵人……也許,她不想更深地陷進一種會讓她恐懼的關係裏去……也許,她那些像犯罪感一樣的感覺並不是莫名其妙的……當然,這些都是我現在的猜想。現在,我能夠把自己放到玲姐的角度上想一些問題了。我能看見憂慮不時從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來,從她的語氣裏流露出來,我能看見憂慮來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