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阿伍後,我有點心煩意亂的。對玲姐的想念忽然升騰起來,帶著鼻子的記憶,舌頭的記憶,牙齒的記憶……身體每一部分對她的記憶一起升騰起來了,直衝頭頂讓我很不好受。我已經二十多天沒跟玲姐親密接觸過了。離開醫院後,有十多天沒見過麵。第一次從青塔回來後,我們連電話都很少打了。
每次打電話,我都盡量表現得平靜而客氣。像很多男人一樣,我慢慢學會了讓看不見的傷口僅僅呆在看不見的地方,讓時間去慢慢愈合它。當然,我也不是不知道,我那種平靜和客氣,對玲姐來說也就是生硬和冷淡。有時候,我在北京,我會在手機中說我不在北京。我沒開會或談業務,我會說我在開會,或在談業務。我說一會兒再給她打過去,一會兒過後我並沒有給她打過去。我知道我要想恢複過來,必須盡量離她遠一些。可要我下狠心,說狠話,完全不理會她,甚至傷害她,我也做不到。
有一天,平靜中積蓄的痛苦突然爆發了出來,心中的舊創迸裂,這時候才知道當初的根紮得有多深,痛就有多深,甚至更深。顯然,要挖開血肉清除她的根須,不是很容易辦到的事。誇張點說,有時候我真想就這樣痛死掉算了。不誇張地說,有時候我真有點奇怪我為什麼沒有殉情自殺?在人們通常形容的“肝腸寸斷”的痛苦中,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找點什麼止住這樣的疼痛。我去三裏屯酒吧喝得爛醉,出來的時候倒在街邊就睡死了,醒來後發現身上飄了一層落葉。沒幾天,又喝醉了,趴在一個小姐身上撥通玲姐的電話大哭不已。有一次還在玲姐家的樓道裏坐了一夜,把一個夜班女工嚇得尖叫起來,看見玲姐家的燈亮了,我趕緊逃走了。接下來一個星期,我總覺得玲姐在跟蹤我,有幾次驀然回首,看見一個身材像玲姐的女人戴著口罩遠遠地走在我後麵,想細看時,就看不見了。我不知道是我神經過敏,看花了眼,還是她真的在跟蹤我。那個星期北京爆發了流感,81.3%的人(報紙上說的)戴了口罩。我顧不上流感,顧不上業務,顧不上房東催房租,好像隻能做一件事:把自己糟蹋得一塌胡塗。好像我需要的隻是:失憶或糊塗。
我記得一本什麼書上說過,很多人都有一種倒下去舒舒服服躺著的**,當打擊襲來,這種人很容易就倒了下去。其實,要他們再堅持一下,他們並不是做不到。因此也可以說那個打擊隻是他們倒下去的借口。這個結論,是20世紀60年代一幫精神分析專家研究出來的。更早一些時候,19世紀小說大師陀斯妥耶夫斯基已經發現了這一心理現象,他描寫過一個窮困潦倒的男人,把自己一生的失敗歸結到妻子的嘮叨上。嘮叨這個具體細節,也許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這樣寫的,請原諒我偷懶沒去查證。反正大概意思是這樣。想起這一切,想起我“失戀”後的種種表現,寫到這裏我不禁暗暗心驚。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有過那種隱秘的心理傾向。
秋天的一個上午,這個上午真可以稱得上秋高氣爽,陽光燦爛,我從一個客戶那裏出來,趕往另一個客戶那裏的路上,忽然對這種兩手空空跑來跑去的日子厭煩無比。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就算是有錢賺,也一定會讓我厭煩。我決定不去客戶那裏了,決定去醫院看看玲姐,就去病房門口瞄一眼。她本來出院了,前些時又住了進去。我不知道她是舊傷複發了,還是又受了新傷。
坐在地鐵裏,我琢磨了一會兒那個穿鐵鏽紅皮夾克的男人,那個老易,我想琢磨出他是怎樣追到玲姐的。接著,又覺得過程是怎樣並不重要,不想琢磨下去了。但那件鐵鏽紅皮夾克一直堵在心裏扯不出來。我剛上班的那年秋天,玲姐曾要給我買一件鐵鏽紅皮夾克,我一看價錢可以抵掉我一個月工資,就告訴她,鐵鏽紅對我來說太招搖了。其實,我知道隻要配好褲子,鐵鏽紅皮夾克倒是能穿出一點特別的品位。我的衣服有不少是玲姐給我買的,這天穿的襯衣,係的褲帶,腳上的鞋子,也是她買的。內褲拿不準,我隻穿一個牌子的內褲,我買了一些,她買了一些。如果要徹底清除掉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的痕跡,內褲是一個問題。其實別的衣服也成問題,我所有的衣服都在她的洗衣機裏洗過,都留下了她常用的那種洗衣粉的氣味,我所有衣服的扣子都是她重新釘過的。想起這些,心裏麵又有一些地方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