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1 / 2)

到了醫院,一間病房一間病房瞄過去,沒找到玲姐,我有點失望,同時鬆了口氣。

我在玲姐曾經住過的一間病房門口多停了一會兒,透過門上鑲著的玻璃,看見玲姐曾經躺過的那張病床上躺著一個胖大的老太太,一個幹瘦的老爺子正一勺子一勺子給老太太喂著飯。正看得出神,耳邊響起了我認識的那個女醫生的聲音,女醫生說:“咦,你來做什麼?”她本來走過去了,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接著人站住了,但身子懶得整個轉過來,隻把上半身轉過來望著我。我說我來看看表姐。她慢悠悠地說:已經出院了,本來應該再觀察幾天,但你表姐嫌住院不方便,她有幾次出去很晚才回來,一身灰呀土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糟踐自己的病人呢。”

女醫生還沒說完,我就聯想到曾經有幾次在路上看見過一個戴口罩的女人,身材和走路的姿勢很像玲姐。我腦袋裏立刻有沙塵暴一樣的東西呼嘯起來了。女醫生後來好像提到過美國甜橙,問我在哪買的。我沒回答她,隻是含含糊糊地對她說了一聲謝謝,就往樓梯口走過去,女醫生跟著我走了幾步,我差不多快下一層樓了,才聽見她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謝我什麼呀,你上次送我一袋子甜橙,我還沒謝謝你呢。”

出了醫院,天光變得有些渾黃,好像又要刮沙塵暴了。我心裏說不出的憋悶難受,恨不得大聲叫喊起來。我覺得我真是太混了!我決定馬上去玲姐家看看玲姐。出租車駛進玲姐家所在的小區,我忽然又覺得這麼幹很不合適,就讓出租車停了下來。我打算去能看見玲姐家陽台的地方站一站,然後坐公交車回去。

太陽又鑽出了雲層。玲姐家的陽台上晾著衣服,我看見其中有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親昵地挨著玲姐的衣服,在陽光中輕輕擺動。我心中一陣酸痛,想要轉身離開,卻像是給那些衣服扯住了一樣,又站了一會。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玲姐在清理我留下的東西時,抱著我的衣服哭了一場,還抱著我的衣服做了一些別的事。我站在陽台下的這天,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洗我的衣服,也沒去想。那些衣服隻是讓我產生了等待玲姐到陽台上來收衣服的念頭。我對自己說,既然來了,既然站了這麼久,不如幹脆再等一等吧。我繼續在一棵樹後麵站著,眼巴巴地望著陽台。有個倒垃圾的老太婆警惕地注視了我一會,我朝她笑了笑,她像給嚇著了似的,哆嗦一下,趕緊走開了。

天越來越黑,接著就下起了雨。被燈光照亮的雨滴劃過一道道稀疏的斜線,那些斜線很快密集起來,讓人分不出是斜線還是直線了。冰涼的雨水澆在我頭上。有一瞬間我又跌入了某部電視劇中的某一幕:一個沒帶雨具的年輕人站在雨中,癡癡地望著心魄所係的人住處的窗口。

見玲姐沒有出現,家裏也沒亮燈,我忍不住撥通了她家裏的座機。聽到玲姐輕輕地喂了一聲,我趕緊掛斷了。沒幾分鍾,燈亮了,玲姐走到了陽台上。她站在陽台一側,朝樓下望了望,然後慢慢挪到陽台另一側,又朝樓下望了望。

她收起衣服走進了屋裏。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到陽台上來了。我看見她拿起了手機,緊接著,我的手機響了。我趕緊關掉了手機。她俯身朝陽台下黑暗與光斑交錯的樹叢裏四處張望著,問:“天兒,是你嗎?”

玲姐朝我喊:“天兒,你快上來!快上來!”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時間忽然停止了。一顆顆雨滴和幾朵槐花懸停在空中。幾秒鍾後,雨滴和槐花又紛紛落下了,像靈魂的碎片。意識一點一點回到了腦子裏。一切都有些朦朧變形,我能看見幾座陽台上出現了人影。我用玲姐能聽懂的那種單音節啞語喊了一句:“我不要你管!”掉頭就跑。附近傳來了嘻笑聲,有人說:“原來是個啞巴瘋子!”我心裏跳動了一下,回過頭朝他揮了揮手,他躲閃了一下,像是要躲開朝他飛去的什麼東西。我跑出了小區院子,跑過了巷子,跑到了大街上,坐公交車回到了住的地方。一路上覺得腦袋又重又痛。

我一連發了三天燒。有好幾次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我都以為是玲姐來了。我夢見玲姐抱著我,輕輕揉我的額頭。我夢見玲姐在廚房裏給我熬藥,屋子裏飄蕩著草藥的氣味。我夢見玲姐在擠一隻乳頭上的小癤子,她抱怨說,人人都看得見,人人都看得見。我安慰她說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她繼續擠,乳頭突然像玩具水槍似的往外噴射著奶水,其中一些射到了我臉上,我很生氣,讓她不要再擠了,可她勾著頭,繼續擠啊擠的,仿佛沉浸在一種不可抗拒的樂趣裏。我對她說,本來已經好了的,不停地擠,就永遠也好不了啦。她像個嬰兒一樣笑了,望著我。我說,好吧,我來幫你擠。我趴在她的胸脯上擠壓著,骨節縫裏充滿了泡沫……醒來雨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