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老易給我敬酒的時候,老易拉起我的一隻手握著不放,說早就聽說玲姐有我這麼一個表弟在北京,一直想見沒見著,今天終於見著了,心裏真是高興。
我努力笑了笑,說:“我也很高興,今天我們要好好喝幾杯,喝高興。”
老易說:“在那邊已經喝多了,見到了你就已經很高興了。”
我說:“還可以再高興一點嘛。”
老易猶豫了一下,隨手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我和父親中間。他說:“我有高血壓,心髒不太好,不過小天老弟這麼有興致,我就舍命陪三杯吧。”
第一杯喝得很平淡。他沒有跟我說什麼話,碰一碰杯就一飲而盡了。倒轉杯子亮底,杯口聚了晶亮的一滴,緩緩落下,叮當一聲掉在他麵前的一隻空碗裏。他隨即扭過頭,搬出一些套話問候我父母。我父母跟他談笑風生的。玲姐和許可佳也不時跟著笑一下。
我胸腔裏有什麼東西在膨脹。過了幾秒鍾,才明白自己是在生氣。好像有很多原因讓我生氣,但每一條原因都像氣流一樣看不清,抓不住。
一個女服務生給我們斟上第二杯酒後,走出了包間,我看見玲姐跟著走了出去。玲姐介紹老易過後的這幾分鍾裏,我一眼也沒看過她。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不時從我的眼皮上、臉上和手中的酒杯上掃過去,我克製著自己不去看她。她太讓我失望了。上次她要跟老易結婚的事,她說她不知道怎麼跟我說所以拖下來了,我原諒了她。這次她串通老易來給我父母敬酒,且不論用意如何,事先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也太不把我當人看了。我拿起酒杯,朝老易擱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幹了。
聽見當的一聲碰杯的響動,老易轉過臉看了看,笑了笑,張了張嘴,就把第二杯酒倒進了嘴裏。他的嘴巴喉嚨看不出有什麼變化,那酒已經落進了凸起的肚子裏。他撇開雙腿坐著,肚子直接擱在了大腿上,渾身散發出一團熱烘烘的酒氣,讓人煩躁。
服務生抱著一瓶白酒走了進來,打開瓶蓋,給老易和我的酒杯仔細斟滿。杯口幾乎鼓起了晶亮的凸麵。我望著酒杯,感覺胃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就像一隻動物被弄醒了。我做了幾次深呼吸,才算是鎮住了它。此時我多少有點後悔老易進來前我跟父親喝得太急,不過,後悔也沒用,那是天命注定。我相信天命注定老易在走進來之前也喝了不少,從他身上的酒氣,從他拿杯子的手微微晃動的樣子,可以看出來。我對自己說,那就比一比天命是偏向你還是偏向我吧。誰在此前喝得多,都沒話說。誰在此後倒下,也應該沒話說。有幾秒鍾我腦子裏塞滿了這樣一些不可理喻的想法。
我不是那種經常喝酒,但酒量還可以的男人。在我眼裏,酒是有了靈魂的水,酒是融化在水中的火焰,遇到血會重新燃燒。當那些小小的火焰沿著血管在全身流竄,喝酒的人能感覺到軀體內發生的奇妙變化。但喝過了量,就是另一種奇妙了。畢業時跟同學最後一次聚餐,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敞開了喝酒。大約喝了七八兩,喝出了種種奇妙幻覺,把同學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後來有個女同學說那天晚上是我4年來最性感的時候,我莫名其妙,不過沒忘掉她的話。男人能喝酒就是性感,我基本上當個結論記下來了。這天我主動挑戰老易,我想潛意識中應該跟這個結論有關係。不過,這個結論在這一天起的作用應該是次要的,我主要是要跟老易比一比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先倒下去。
玲姐走進來的時候,我已經拿起了酒杯。玲姐說:“老易,我聽見那邊有人在向服務生打聽你,是跟你一起來的人吧?他們好像要走了。”
老易哦哦了兩聲,說得送送他們。
玲姐笑了笑,說:“你們今天怎麼也來了?真是巧。”
老易說:“嗨,這幾天處座天天讓我陪客吃飯,到哪裏吃不是吃?到這裏來吃也是一樣的。我就把他們帶這裏來了。其實這幾天誰還真在乎吃雞還是吃鴨——吃的都是感情。”
老易說:“說湊巧,也算是湊巧吧。湊巧就是走運。你今年會走運的,在座的今年都會走運的。”他拱了一圈手,站起來要走。我拉住了他,說酒還沒有喝完呢。老易拿起了杯子,又說起了套話,祝我年輕有為呀前途無量呀等等。我回了他一句酒桌上的套話:“不說這些了,話都在酒裏。”一碰杯,他喝下去了。我喝進了嘴裏,心中一驚,又吐進了杯子裏。我覺得我喝的不是酒,是礦泉水。招手把服務生叫過來,問這一瓶酒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