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1 / 3)

我醒來,一片漆黑。我像給鑲嵌在黑暗裏了,渾身動彈不得。這種情況以前也經曆過,事後琢磨一下,才知道是腦子醒了一部分,身體還沒醒過來。

黑暗沉甸甸地擠壓著我,讓我體會頭疼欲裂是怎麼回事。腦袋裏像有一塊鏡子裂成了好幾塊,每一塊裏都能看見烤鴨店裏發生過的事,每一塊裏的人和事都不一樣。我沒辦法把那些發生過的事串起來。意識繼續一點一點回到腦子裏來,我有一些不安,有一些沮喪,有一些悲傷,有一些後悔,什麼亂七八糟的感受都有一些,但又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很快就把自己想累了。我像米勒描寫過的一個瘋子,手裏攥著一柄鏽跡斑駁的斧頭,四處亂揮亂砍一陣之後,渾身又痛又累,隻想沉回黑暗深處鑽進洞穴裏,像一頭狗熊進入冬眠。

再次醒過來後,聽見一陣陣鼾聲,如濁浪拍岸,我有一種暈船想吐的感覺。趴在床邊吐出了一些東西,意識再次回到了腦子裏。我慢慢搞清楚自己是躺在了家裏,躺在父親身邊。有幾分鍾,我仿佛回到了模模糊糊的童年。我搖醒了父親,說我吐了。父親嗯了一聲,拉亮燈,夢遊似地下了床。走到門邊時,父親的腦袋在門上碰了一下,他摸摸額頭,嘟噥著說你自己去拿掃把來掃掉。說完躺回到床上,很快打起了鼾。

我走進客廳,雙腿像在深水中劃動。還沒摸著燈,就看見母親房間裏的燈亮了。母親打開門,披著衣服站在逆光裏,問我要做什麼,然後問我餓不餓,然後要我回床上躺著。她走進廚房,卟地點燃了天然氣灶。我站在門口沒動,呆呆地望著一團熱氣中晃動的身影。這一瞬間,我覺得母親非常親近。喝過湯又吃了一點東西後,我還是感到頭疼,睡不著覺。我躺在母親床上,聽母親說話。沒多久,就知道自己昏睡了十多個小時,知道我昏睡期間都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一大幫醉醺醺的熱心人七手八腳把我父親從烤鴨店二樓弄下來後,呆在門廊裏,等了一會兒出租車。其中一個大漢一手拎著我父親的腳脖子,一手拎著酒瓶不時往嘴裏灌一口酒。這天出租車很少,空車更少。風雪讓人睜不開眼睛。如果不是我母親和玲姐不停地央求,這幫熱心人早就縮回烤鴨店裏了。後來他們還是把我父親扔在街邊的雪地上就跑掉了。

好不容易叫到一輛出租車,三個女人好不容易把我父親塞進了車裏。出租車剛啟動,父親哼唧開了,問:“小天怎麼沒來呀?”母親咦了一聲,說了一句你還挺能裝的,又擰了父親一下,聽見父親哎喲哎喲的叫,母親才笑了幾聲,跟玲姐返回烤鴨店。母親和玲姐看見我的時候,我正趴在老易的肚子上呼呼大睡,怎麼弄都弄不醒。老易倒是醒了,但讓他靠著牆都站不穩,或站相難看。隻好又讓人幫忙把我和老易弄下樓。父母、許可佳和我坐一輛車。玲姐和老易坐另一輛。路上,父親讓出租車改變方向直接回家。把我弄上樓後,父親用開水兌了些醋灌我。灌了幾下,我就吐了,吐了一身。母親洗我的衣服時,發現我錢包裏有玲姐的照片。

聽到這裏,我一下子傻了眼。我再一次感到了親人的可怕。

親人是那種不用打招呼就可以坦然入侵你的隱私的人,你能怎麼樣呢?看看母親那雙皺紋環繞、坦然而又慈祥的眼睛,看看她,這個做母親的並不懂得應該尊重你,怎樣尊重你。愛和愚昧混合在一起,就會像一句流行語說的一樣:“無知者無畏。”

我抱著腦袋蜷在床上,母親問我是不是又頭疼得厲害了。她說她本來是要送我去醫院的,但父親堅持要回家。母親一邊嘮叨著,一邊伸出手來幫我按摩太陽穴。 我擋開了她的手,說老媽啊,不要你管啊。 但母親依然沒完沒了地折騰著我,說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說我在烤鴨店裏的胡鬧太過份了。我一言不發,把反駁的話壓在舌頭下麵。母親東拉西扯了幾句後,又說起了照片的事。

母親說,這種照片怎麼能放在錢包裏呢?要是不小心叫許可佳看見了,怎麼得了?我沒吭聲。我很快知道,回到家裏後,許可佳在母親麵前嘀咕了幾句我有別的女人,母親都給擋回去了。母親讓許可佳不要胡思亂想的。 這一番話很出我意料,震得我心裏砰砰直響。母親發現了照片,不僅沒有吵鬧哭罵,反而安撫許可佳,我真是驚訝不已。我像陡然瞥見了一口深井,從井水中瞥見了母親的麵影。我發現不僅是母親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母親。

母親接著告訴我,這天許可佳在我家裏呆到很晚才回去。許可佳看起來沒什麼異樣,走的時候還說有什麼事就給她打電話。母親誇許可佳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要我分清楚誰有可能是我一生一世的人,誰隻是我一時之需的人。一時糊塗既然已經糊塗了,隻要及時明白過來,隻要不被別人抓住什麼把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無言以對,真怕母親繼續說下去。母親的眼光不時像雪片落在我臉上,讓我渾身發冷。我推說困了,走到另一個房間裏躺下。躺了幾分鍾,摸出錢包和手機,上了一趟洗手間。玲姐的照片已經不在錢包裏。我撥通玲姐的座機,沒人接。望著手機發了一陣呆,我決定不打她的手機。走出來敲了敲母親的門,問錢包裏的照片哪裏去了,母親說她收起來了,明天再給我,接著聽見了她的歎息聲。我在門口站了站,回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