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關上門,馬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揪到她的房間裏去,要我說實話是不是真的把耳環弄丟了。我怕她會傷心,告訴她沒有丟。她要我拿出來。我要她答應不送給許可佳,才拿出來給她看。母親說:“我還怎麼好送給她?快快拿出來!”我把耳環找出來遞給她,她才舒了口氣,說:“你要真弄丟了,我真要把你的耳朵揪一塊下來。嗯,收回來也好,今後要送給誰還是我親自送去,免得你胡亂送了哪個表姐,可惜了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母親的這句話讓我有些不高興,我嘟噥著說:“人家還不一定稀罕呢。”母親說:“人家稀不稀罕是一回事,我稀不稀罕是一回事。”接下來就聊起了她跟許可佳編的假表親這件事,母親歎了一口氣,說:“我也是作孽,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跟人家小姑娘說瞎話。”
我像聽見了冷不丁響起來的鞭炮一樣,耳朵裏有一根神經驀地抖動了一下。母親接著羅羅嗦嗦地說了下去,大意是:她雖然不讚成我跟玲姐的關係,但她也知道這種關係不是一時半會斷得了的。她希望盡快結束,同時不希望讓許可佳知道。她覺得這種事鬧起來誰都不好看,也影響我將來的選擇。我心裏清楚這些可能都辦不到,不過也不想跟她擰著說。母親能暫時容忍我跟玲姐的關係,我覺得對於她來說,已經不容易了。我不應該要求她馬上支持我的選擇,她的觀念畢竟受她所經曆的時代的限製。等將來生米煮成熟飯了,估計她也就認了。這幾天隨便她說什麼,反正她在北京的日子長不了。
沒料到,十幾分鍾後,我的這些想法就麵臨了考驗。母親告訴我,她想跟我長期住在一起。最好她這次回去收拾一下東西,處理一些事情後,就來北京。她說她有退休金和積蓄,生活費用不要我操心。我結婚前,她可以照顧我的生活,我結婚有孩子後,她可以照顧我的孩子。我抓了半天腦袋,說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母親強調了一遍她的理由:她主要是不願意去敬老院跟一大幫老人住在一起。她擔心總是跟老人呆在一起,會加速自己的衰老。
就在這一瞬間,我瞥見了在母親的生命中飛逝的時間之箭。那是一條理解母親的清晰的軌跡。她仿佛大半輩子都在與時間作戰。她拚命抵抗時間,抵抗時間把她光滑的臉變成廢墟,把她鮮活的身體變成累贅。末了,她又不得不像她這個年齡的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放棄了身體上的抵抗,不再奢望用化妝品和保健品來保衛身體上的年輕。她走上了另一條抵抗之路:通過保持思想年輕,使自己回到年輕人的隊伍中來,使自己的大腦和心靈不致與青春絕緣。她希望能跟我住在一起,也就是希望每天近距離地從一個年輕人的言談舉止裏吸取鮮嫩的汁液,浸泡在朝氣裏。如果能允許她幫著帶孩子更好,她可以跟在孫子後麵回到童年,樂嗬嗬的像孫子一樣邁著蹣跚的步履。
抓著腦袋這麼想一想後,覺得有一束光照進了腦袋裏,仿佛人生的迷宮又向我敞開了一個秘密的窗口。我聯想到了玲姐,仿佛從母親心靈中的一道軌跡裏,找到了一條理解玲姐的線索。立刻,心裏充滿了跟母親認真談一談玲姐的渴望。我希望母親能更深地理解我和玲姐的關係。我試探著聊了幾句圍棋大師小林光一跟年長13歲的木穀禮子婚後美滿幸福的故事,母親馬上打斷了我,讓我不要胡思亂想的。她說這事要是發生在中國,就算那個什麼光一不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媽媽一定怕得要死。我問:“這管別人什麼事呢?”母親說:“不跟你這混小子亂說了,也不知道你是真混,還是假裝混來逗娘親開心。”
我說:“當然是逗老媽開心啦。”我心裏多少有些明白了,母親想保持思想年輕,但有些地方還擺脫不掉更早時代的陰影,那些陰影已結成了硬繭,一時半會難生新肉。她能在性觀念上與現在的很多年輕人同步已經不容易了,一涉及婚姻,就要退縮,這也沒什麼難理解的。她沒有一套可以用一致性來形容的觀念,腦子裏聚集著幾個時代流行的思想碎片,那些碎片拚湊成了一個混亂的複合體。我再次聯想到了玲姐,玲姐的一個側麵肯定也是這個樣子的。
我決定還是慢慢說服母親,或者,造成事實來讓她接受。既然她不希望被時代拋下,想理解年輕人的願望是那樣強烈,我相信她最後還是會理解我並與我站在一起的。不管怎麼說,我和母親之間有一條臍帶無法割斷,她應該是希望我獲得幸福的。即使她鐵了心要一直反對下去,我也隻好得罪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她從小沒怎麼照顧過我,我現在的選擇,她不應該幹涉過多。
我覺得現在真正的問題應該不是在母親這裏,而是在玲姐那裏。有什麼東西在我跟玲姐之間越堆越多了,再不清理清理,我們的感情很可能就要被埋葬。我懷疑這幾天不是老易在裝病騙她,就是她在找借口騙我。把前門烤鴨店裏發生的事在腦子裏慢慢過了一遍,漸漸聯想到這樣的一幕:在大海上,我和她劃的一條船裂開了口子,她看見一塊木板從附近漂過,猶豫再三還是跳了下去,抱著木板越漂越遠。而我,還在埋頭搶修那條破船。
我悶悶地走下了樓。外麵很冷。我站在門洞口豎起了防寒服的衣領,朝雪地上幾隻起起落落的麻雀望了一會兒,覺得這些麻雀像我腦袋裏一些不肯安靜的念頭。我決定在小區裏走一走。事到如今,我真是該好好想一想了。我已經裏外不是人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路上碰到一個雪人,歪著鼻子,拿兩顆石子眼珠瞪著我。我莫名其妙地踹了它一腳,在它肚子上留下了一個窟窿。在小區裏遛達了一圈,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對自己說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樣嚴重。再次停在雪人麵前的時候,我發現有人把一隻大號可樂塑料瓶子,插在了雪人肚子上的窟窿裏。雪人的樣子有點雄糾糾的滑稽。我心情一下子好起來了。繞著雪人一邊轉圈,一邊給玲姐打電話,問她能不能一起吃個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