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整個醫院都沐浴在夕陽裏。霞光把院子裏的樹和房屋塗染得一片灰紅,空氣中浮動著像女性成熟之後一樣的溫柔。蘇警己提著袋子靜靜地立在那裏看著眼前的一切,他似乎從來也沒有用過這種眼光來打量他已經工作多年的醫院,一種溫煦的情緒如風一樣吹拂著他的心。他想,在今後的日子裏,我應該用微笑來對待這裏的一草一木,來對待他的同事們。他持著遊子歸鄉的情感朝院子裏走去。
在穿過院門口的花壇和門診區綠頂長廊的時候,蘇警己看到自己的同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注視著他。他麵帶微笑朝他們頻頻點頭,他很想和某個人說上一兩句話,可是他們卻用偷竊的目光躲閃著他,這使他感到迷惑不解,他感到臉上的皮膚有些僵硬。被人們匆匆走過的腳步蕩起的塵土彌漫了整個空間,血一樣的霞光把充滿塵埃的空間映照得一片迷茫。這種情景的出現像一塊肮髒的破布把他的心情擦得一團糟。他腳步機械地走進住院區,在他熟悉的護士值班室的門前停住了,淡弱下來的霞光從西邊樹冠的縫隙裏透過來,塗抹著他的後背。
聽到腳步聲,白冰雪從屋裏探出頭來,她也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她猶豫了一下走過來接住他的包,但是,他向她展示那件銀灰色羊毛衫的興趣已經蕩然無存。他跟著白冰雪走進值班室,一種草藥的氣味撲鼻而來。他說,誰吃中藥了?
她說,俺媽。
誰開的?
院長。白冰雪接著說,俺媽老說頭疼。
蘇警己看到有痛苦深藏在老人眼角的皺紋裏。他走到床邊坐下來,拉過她的手,開始給她切脈。他說,伸出舌頭我看看。老人的舌苔上泛出一些黑紫色的斑塊,這使他吃了一驚。蘇警己說,頭痛?哪個部位痛?
白冰雪說,後腦勺。還有右邊半個臉。
藥方呢?蘇警己從白冰雪的手裏接過藥方審讀著,吃了幾付了?
她說,兩付。
他說,感覺怎麼樣?
她說,比以前還疼。
能會不疼嗎?蘇警己用手指敲打著藥方說,蒿本,他用蒿本,蒿本致癲,她隻是後腦勺疼嗎。還有人參,這這……他的情緒有些激動,人參是補不錯,可是有病的人這個時候吃了反而補病,還用這麼大的量!蘇警己的話語裏已經夾雜著幾分的憤怒,他就不懂得中醫治病如抽絲嗎?他就不懂得分個輕重緩急嗎?內髒裏的病還沒有退下去,看看舌苔,就想治頭上的病,真是,老醫生,還是老醫生呢……
你就不會小聲點嗎?白冰雪急忙製止他說,都給你說過多少次了。
蘇警己的臉上顯然躁動著不安。他的博學他的醫術水平高過這所醫院裏的任何一個人,人們像對待爹娘一樣尊重他的醫術,可是他的直率卻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被人們所卑視,這一點常常使他陷入苦悶的境地。為此,蘇警己常常弄不明白發生在這裏的一些莫明其妙的事情。人們需要他,在白天在黑夜都會有陌生或熟悉的麵孔尋找他,讓他來解除他們或他們親人的痛苦。可是,這裏的人卻沒有一個願意坐下來給他說句知心話,沒有誰請他喝酒,沒有人請也看電影,也沒有誰來請他去聽一段音樂。在這所院子裏他常常一個人匆匆地獨來獨往。他就像一層油,漂浮在險惡的漩渦之上,既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又要為身下的流水抵擋冬天的寒冷,抵擋夏季的烈日。作為潁河鎮上的一位知名人士,他母親的那段偷情故事就像一盤涼菜時常被人端出來下酒,而他本人,卻像一個不懂人類語言的外星人對此茫然不知。就像眼下,有一種說法就要蒸沸這所醫院的時候,他卻還絲毫沒有察覺,他不知道那種輿論能像煮蝦一樣將他煮得渾身發紅身子彎曲。在他為白冰雪的母親掛上吊針之後,他才意識到那種輿論的蒸汽已經擋住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