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芝田留夢記(2 / 2)

在圓朗的明月中,碧玉的天上漾著幾縷銀雲,有橫空一鶴,素翅盤旋,依依欲下;忽然風轉雪移,鬥發一聲長唳,衝天去了。那時的我們憑闌凝望,見它行蹤的飄泊,揣它心緒的遲徊,是何等的痛惜,是何等的渴想呢。你如有過這種感觸,那麼,下邊的話於你是多餘的——雖然也不妨再往下看。

遙遙的望見後,便深深的疑訝了。這不是C君嗎?七八年前,在北京時,她曾顛倒過我的夢魂。隻是那種閑情,以經曆年時之久而漸歸黯淡。這七八年中,我不知幹了些什麼,生把前塵前夢都付渺茫了。無奈此日重逢,一切往事都活躍起來,曆曆又在心頭作奇熱了。“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不過是兩個老頭兒對唱個肥喏罷了,尚且肉麻到如此。何況所逢的是佳麗,更當冷清清的時節呢。

昔日的靚妝,今朝偏換了縞素衣裳;昔的的憨笑豐肌,今朝又何其掩抑銷瘦,若有所恩呢?可見年光是不曾饒過誰的,可見芳華水逝是終究沒有例外的,可見“如何對搖落,況乃久風塵”這種哀感是萬古不易磨滅的。幸而憑著翦翦秋水的一雙眸子,乍迎乍送,欲斂未回,如珠走盤,如星麗天,以證她的芳年雖已在路上,尚然逡巡著呢。這是當年她留給我的惟一的眩惑喲!

她來在我先,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婢坐在前列。我遠遠的在後排椅上坐了。不知她看見我沒有,我隻引領凝視著。

當樂聲的乍歇,她已翩然而舉,宛轉而歌了。一時笑語的喧嘩頓歸於全寂,惟聞沉著悲涼的調子,迸落自丹唇皓齒間,屢擲屢起,百折千回的綿延著。我屏息而聽,覺得胸膈裏的泥土氣,漸漸跟著縹緲的音聲嫋蕩為薄煙,為輕雲了。心中既洞然無物,幾忘了自己坐在那裏,更不知坐得有多們久。不知怎的瞿然一‘驚,早已到了曲終人杳的時分;看見她扶著雛婢,傍著圃的西牆緩緩歸去。

我也惘惘然走了罷!信步行去,出圃的東門,到了轎廳前。其時暫歇的秋雨,由蕭疏而緊密,漸潺地傾注於承簷外,且泛濫於廳和門道間的院落裏。雨絲穿落石隙,花花的作小圓的旋渦,那積潦之深可見了。

在此還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臨歧的惠思啊。我看她似乎不便徑跨過這積水的大院,問她要借油屐去嗎。她點點頭,笑了笑。我返身東行,向桐陰書舍裏,匆匆的取了一雙屐,一把油紙傘。再回到廳前,她已遠在大門外。我想追及她。

惟見三五乘已下油碧帷的車子,素衣玄鬢的背影依依地隱沒了。輪轂們老是溜溜的想打磨陀,又何其匆忙而討厭呢。——我畢竟追及她。

左手搴著車帷,右手緊握她的手,幽抑地並堅決地說:“又要再見啦!”以下的話語被暗滋的淚給哽咽住了。淚何以不浪浪然流呢?想它又被什麼給擋回去了。隻有一味的淒黯,迎著秋風,冒著秋雨,十分的健在。

冰雪聰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惻。她垂著眼,囁嚅著:“何必如此呢,以後還可以相見的。”我明知道她當我小孩子般看,調哄我呢;但是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

車骨碌,格轔轔的轉動了,我目送她的漸遠。

才過了幾家門麵,有一輛車打回頭,其餘的也都站在住。又發生什麼意外呢?我等著。

“您要的蜜漬木瓜,明兒我們那邊人不得空,您派人來取罷。”一個從者扳著車帷這樣說。

“這麼辦也好。你們門牌幾號?”

他掏出一張黯舊的名片,我瞟了一眼,是“某街五十一號康某某鋪”以外忘了,且全忘了。

無厭無疲的夜雨在窗外枯桐的枝葉上又瀟瀟了。高樓的枕上有人乍反側著,重衾薄如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