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清河坊(1 / 2)

山水是美妙的儔侶,而街市是最親切的。它和我們平素十二分稔熟,自從別後,竟毫不躊躇,驀然闖進憶之城了。我們追念某地時,山水的清音,其浮湧於靈府間的數和度量每不敵城市的喧嘩,我們太半是俗骨哩!白老頭兒舍不得杭州,卻說“一半勾留為此湖”;可見西湖在古代詩人心中,至多也隻沾了半麵光。那一半兒呢?誰知道是什麼!這更使我膽大,毅然於西湖以外,另寫一題曰“清河坊”。讀者若不疑我為火腿茶葉香粉店作新式廣告,那再好沒有。

我決不想描寫杭州狹陋的街道和店鋪,我沒有那般細磨細琢的工夫,我沒有那種收集零絲斷線織成無縫天衣的本領;我隻得藏拙。我所亟亟要顯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戀,一種茫茫無羈泊的依戀,一種在夕陽光裏,街燈影傍的依戀。這種微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觸,實是無數的前塵前夢醞釀成的,沒有一樁特殊事情可指點,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但又覺得非說不可。環問我:“這種窘題,你將怎麼做?”我答:“我不知道怎樣做,我自信做得下去。”

人和“其他”外緣的關聯,打開窗子說亮話,是沒有那回事。真的不可須臾的外緣是人與人的係屬,所謂人間便是。我們試想:若沒有飄零的遊子,則西風下的黃葉,原不妨由它們花花自己去響著。若沒有憔悴的女兒,則枯幹了的紅蓮花瓣,何必常夾在詩集中呢?人萬一沒有悲歡離合,月即使有陰晴圓缺,又何為呢?懷中不曾收得美人的倩影,則入畫的湖山,其黯淡又將如何呢?一言蔽之,人對於萬有的趣味,都從人間趣味的本身投射出來的。這基本趣味假如銷失了,則大地河山及它所有的蘭因絮果畢落於渺茫了。在此我想注釋我在鬼劫中一句費解的話:“一切似吾生,吾生不似那一切。”

離題已遠,快回來吧!我自述鄙陋的經驗,還要“像殺有介事”,不又將為留學生所笑乎?其實我早應當自認這是幻覺,一種自騙自的把戲。我在此所要解析的,是這種幻覺怎樣構成的。這或者雖在通人亦有所不棄罷。

這兒名說是談清河坊,實則包括北自羊壩頭,南至清河坊這一條長街。中間的段落各有專名,不煩枚舉。看官如住過杭州的,看到這兒早已恍然;若沒到過,多說也還是不懂。杭州的熱鬧市街不止一條,何以獨取清河坊呢?我因它逼窄得好,竟鋪石板不修馬路亦好;認它為typical杭州街。

我們雅步街頭,則磴磴地石板怪響,而大嚷“欠來!欠來!”的洋車,或前或後衝過來了。若不躲閃,竟許老實不客氣被車夫推搡一下,而你自然不得不肅然退避了。天晴還算好;落雨的時候,那更須激起石板窪隙的積水濺上你的衣裳,這真糟心!這和被北京的汽車輪子濺了一身泥漿是仿佛的;雖然發江南熱的我覺得北京的汽車是老虎,而杭州的車夫畢竟是人。你攔阻他的去路,他至多大喊兩聲,推你一把,不至於如北京的高軒哀嘶長唳地過去,似將要你的一條窮命。

那怕它十分喧闐,悠悠然的閑適總歸消除不了。我所經曆的江南內地,都有這種可愛的空氣;這真有點兒古色古香。

我在倫敦紐約雖住得不久,卻已嗅得歐美名都的忙空氣;若以彼例此,則藐乎小矣。杭州清河坊的鬧熱,無事忙耳。他們越忙,我越覺得他們是真閑散。忙且如此,不忙可知。——非閑散而何?

我們雅步街頭,雖時時留意來往的車子,然終不失為雅步。走過店窗,看看雜七雜八的貨色,一點沒有Show

Window的規範,但我不討厭它們。我們常常去買東西,還好意思摔什麼“洋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