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和嫻小姐同走這條街的次數最多,她們常因配置些零星而去,我則瞎跑而已。有幾家較熟的店鋪差不多沒有不認識我們的。有時候她們先到,我從別處跑了去,一打聽便知道,我終於會把她們追著的。大約除掉藥品書報糖食以外,我再不花什麼錢,而她們所買絕然不同;都大包小裹的帶回了家,挨到上燈的時分。若今天買的東西少,時候又早,天氣又好,往往雇車到旗下營去,從繁熱的人笑裏,閑看湖濱的暮靄與斜陽。“微陽已是無多戀,更苦遙青著意遮。”我時時看見這詩句自己的影子。
清河坊中,小孩子的油酥餃是佩弦以詩作保證的;我所以時常去買來吃。叫她們吃,她們以在路上吃為不雅而不吃;常被我一個人吃完了。油酥餃冰冷的,您想不得味罷。然而我竟常買來吃,且一頓便吃完了。您不以為詫異嗎?不知佩弦讀至此如何想?他不會得說:“這是我一首詩的力啊!”
我收集花果的本領真太差,有些新鮮的果子,藏在懷中幾年之後,不但香色無複從前,並且連這些果子的名目,形態,影兒都一起丟了。這真是所謂“撫空懷而自惋”了。譬如提到清河坊,似有層層疊疊感觸的張本在那邊,然細按下去,便覺洞然無物。即使不是真的洞然,也總是說它不出。在實際上,“說不出”與“洞然”的差別,真是太小了。
在這狹的長街上,不知曾經留下我們多少的蹤跡。可是堅且滑的石板上,使我們的肉眼怎能辨別呢?況且,江南的風雖小,雨卻豪縱慣了的。暮色蒼然下,颯颯的細點兒,漸轉成牽絲的“長腳雨”,早把這一天走過的千千人的腳跡,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洗刷個幹淨。一日且如此,何論旬日;兼旬既如此,何論經年呢!明日的人兒等著哩,今日的你怎能不去!不看見嗎?水上之波如此,天上之雲如斯;雲水無心,“人”卻多了一種荒唐的眷戀,非自尋煩惱嗎?若依頡剛的名理推之,煩惱是應當自己尋的;這卻又無以難他。
我由不得發兩句照例的牢騷了。天下惟有盛年可貴這是自己證明的真實。夢闌酒醒,還算個什麼呢;千金一刻是正在醉夢之中央。我們的腳步踏在土泥或石上,我們的語笑顫蕩在空氣中,這是何等的切實可喜。直到一切已黯淡渺茫,回首有淒悱的顏色,那時候的想頭才最沒有出息;一方麵要追挽已逝的芳香,一方麵妒羨他人的好夢。去了的誰挽得住,剩一雙空空的素手;妒羨引得人人笑,我們終被拉下了。這真覺得有點犯不著,然而沒出息的念頭,我可是最多。
匆匆一年之後,我們先後北來了。為愛這風塵來嗎?還是逃避江南的孽夢呢?嫻小姐平日最愛說“窩逸”。破爛的大街,荒寒的小胡同,時聞瑟縮的枯葉打抖,尖厲的擔兒吆喝,沉吟的車骨碌的話語,一燈初上,四座無言;她仍然會說“窩逸”嗎?或者鬥然猛省,這是寂寞長征的一尖站呢?我畢竟想不出她應當怎樣著想方好。
我們再同步於北京的巷陌,定會覺得異樣;腳下的塵土,比綿花還軟得多哩。在這樣的軟塵中,留下的蹤跡更加靠不住了,不待言。將來萬一,嫻小姐重去江南,許我談到北京的夢,還能如今日談杭州清河坊巷這樣的灑脫嗎?“人到來年憶此年。”想到這裏,必漸漸的低沉下去,另有一幅飄零的圖畫影子,煙也似的晃蕩在我眼下。
話說回來,幹脆了當!若我們未曾在那邊徘徊,未曾在那邊笑語;或者即有徘徊笑語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們,則莫說區區清河坊,即什百倍的勝跡亦久不在話下了。我愛誦父親的詩句:隻緣曾係烏篷艇,野水無情亦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