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眠月(1 / 2)

一、楔子

萬有的緣法都是偶然湊泊的罷。這是一種頂躲懶頂頑皮的說法,至少於我有點對胃口。回首舊塵,每疑詫於它們的無端,究竟當年是怎麼一回事,固然一點都說不出,隻惘惘然獨自凝想而已。想也想不出什麼來,隻一味空空的惘惘然罷。

即如今日,住在這荒僻城牆邊的胡同裏,三四間方正的矮屋,一大塊方正的院落,寒來暑往,也無非冰箱撤去換上泥爐子,夏布衫收起找出皮袍子來,凡此之流不含胡是我的遭遇。若說有感,複何所感?若說無所感,豈不嗚呼哀哉耶!好在區區文才的消長,不關乎世道人心,“理他呢!”

無奈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也,頗有點兒sentimental。傷春歎夏,當時幾乎當作家常便飯般咬嚼。不怕“寒塵”,試從頭講起。愛月眠遲是老牌的雅人高致。眠月呢,以名色看總不失為雅事,而事實上也有未必然的。在此先就最通行的說,即明張岱所謂“杭州人避月仇”;也是我所說的,“到月光遍浸長廊,我們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紙窗,我們早睡著了。”再素樸點,月亮起來,納頭困倒;到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身來。凡這般眠月的人是有福的,他們永遠不用安眠藥水的。我有時也這麼睡,實在其味無窮,名言不得。你們想,這真俗得多們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豈不很好。管它月兒是圓的是缺的,管它有沒有蟾蜍和玉兔,有沒有嬌滴滴梅蘭芳式的嫦娥呢。聽說有一回庭中望月,有一老媽詫異道:“今兒晚上,月亮怎麼啦!”懂得看看這並不曾怎麼的月亮就算得雅人嗎?不將為老媽子所笑乎!

二、正傳

湖樓幾個月的閑居,真真是閑居而已,絕非有意於混充隱逸。惟湖山的姝麗朝夕招邀,使我們有時顛倒得不能自休。其時新得一友曰白采,既未謀麵,亦不知其家世,隻從他時時郵寄來的淒麗的詩句中,發見他的性情和神態。

老桂兩株高與水泥闌幹齊。憑闌可近察湖的銀容,遠挹山的黛色。樓南向微西,不遮月色,故其升沉了無翳礙。有時被輕雲護著,廊上淺映出乳白的暈華;有時碧天無際,則遍浸著冰瑩的清光。我們臥室在樓廊內,短夢初歇,每從窗欞間窺見月色的多少,便起來看看,蕭蕭的夜風打著惺忪的臉,感到輕微的瑟縮。靜夜與明湖悄然並臥於圓月下,我們亦無語倦而倚著,終久支不住餳軟的眼,撇了它們重尋好夢去。

其時當十三年夏,七月二十四日采君信來附有詩詞,而漁歌子尤絕勝,並有小語雲:“足下與阿環亦有此趣事否?”所謂“愛月近來心卻懶,中宵起坐又思眠”,我們倆每吟諷低徊不能自己。采君真真是個南國“佳人”!今則故人黃土矣!而我們的前塵前夢亦正在北地的風沙中飄蕩著沉埋著。

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淺淺的湖水久曝烈日下,不異一鍋溫湯。白天熱固無對,而日落之後湖水放散其潛熱,夾著涼風而搖曳,我們臉上便有乍寒乍熱的異感。如此直至於子夜,涼風始多,然而東方快發白了,有酷暴的日頭等著來哩。

杭州山中原不少清涼的境界,若說嚴格的西湖,避暑雲何哉,適得其反。且不論湖也罷,山也罷,最惹厭而揮之不去的便是蚊子。好天良夜,明月清風,其病蚊也尤甚。我在以下說另一種的眠月,聽來怪甜蜜,鉤人好夢似的。卻不要真去做夢,當心蚊子!月影漸近虛廊,夜靜而熱終不減,著枕汗便奔湧,覺得夜熱殆甚於晝,我們睡在月亮底下去,我們浸在月亮中間去。然而還是困不著,非有什麼“不雅之閑”也,尤非怕殺風景也,乃真睡不著耳。我們的小朋友們也要玩月哩。榻下明晃晃燒著巨如兒指的蚊香,而他們的興味依然健朗,我們其奈之何!正惟其如此,方得暫時分享西子湖的一杯羹和那不用一錢買的明月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