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眠月(2 / 2)

碧天銀月亙古如斯。陶潛李白所曾見,想起來未必和咱們的很不同,未來的陶潛李白們如有所見,也未必會是紅瑪瑙的玉皇禦臉,泥金的兔兒爺麵孔罷,可見“月亮怎麼啦!”實具顛撲不破的勝義,豈得以老媽子之言而薄之哉!

就這一端論,千萬年之久,千萬人之眾,其同也如此其甚。再看那一端,卻千變萬化,永遠說不清楚。非但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見,你所見,他所見的月迥不相同已也;即以我一人所見的月論,亦緣心象境界的細微差別而變,站著看和坐著看,坐著看和躺著看,躺著清切地看和朦朧地看,朦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且決非故意弄筆頭。名理上的推論,趣味上的體會,盡可取來互證。這些差別,於日常生活間誠然微細到難於注意,然名理和趣味假使成立,它們的一隻腳必站在這渺若毫茫,分析無盡的差別相上,則斷斷無疑。

我還是說說自己所感罷。大凡美景良辰與賞心樂事的交並粗粗分別不外兩層:起初陌生,陌生則驚喜顛倒;繼而熟脫,熟脫則從容自然。不跑野馬,在月言月。譬如城市的人久住鴿子籠的房屋,一旦忽置身曠野或蕭閑的庭院中,乍見到眼生輝的一泓滿月。其時我們替他想一想,吟之哦之,詠之玩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都算不得過火的胡鬧。他的心境內外迥別,驀地相逢,儼如拘孿之書生與媚蕩的名姝接手,心為境撼,失其平衡,遂沒落於顛倒失據,惝恍無措的狀態中。洛神賦上說:“予情悅其淑美兮,心震蕩而不怡。”夫怡者悅也,上曰悅,下曰不怡,故曹子建畢竟還是曹子建。

名姝也罷,美景也罷,若朝昏廝守著,作何意態呢!這是難於解答的,似應有一種極平淡,極自然的境界。盡許有人說這是熱情的衰落,退潮的狀態,說亦言之成理,我不想去駁它。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覺,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體玩,自信也確非杜撰。不跑野馬,在月言月。身處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為月華所籠絡包舉,雖皎潔而不睹皎潔,雖光輝而無有光輝。不必我特意賞玩它,而我的眠裏夢裏醉時醒時,似它無所不在。我的全身心既浸沒著在,故即使閉著眼或者酣睡著,而月的光氣實滲過,幾乎洞澈我意識的表裏。它時時和我交融,它處處和我同在,這境界若用哲學上的語調說,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說到此,我不禁想起陶潛的詩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何謂忘言的真意,原是悶胡盧。無論是什麼,總比我信口開合強得多,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見月,睡而思玩月必睡不著。”這多幹脆。像我這麼一忽兒起來看月,一忽兒又睡了,或者竟在月下似睡非睡的躺著,這都是傻子酸丁的行徑。可惜采君於來京的途中客死於吳淞江上,我還和誰講去!

我今日雖勉強追記出這段生涯,他已不及見了。他呢,卻還留給我們零殘的佳句,每當低吟默玩時,疑故人未遠,尚客天涯,使我們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們以肮髒的心枯幹的境,得重看昔年自己的影子,幾乎不自信的影子。我,我們不能不致甚深的哀思和感謝。

雖明明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但我終於把它寄出去了!這雖明明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