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有一晌沉沉的苦夢,幾回想告訴你們總怕你們不信。這回沉沉隻是一味異乎尋常的沉沉,決不和所謂悵惘酸辛以及其他的,有幾分類似。這是夢,在當年已覺得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亦非今日追尋迷離若夢之謂。沉沉有一種別解,就是莫名其妙的納悶;所以你們讀後,正正經經地納悶起來,那是怪我寫不出;若你們莫名其妙而不納悶,還該怪我寫不出。——除非你們有點名其妙有點兒莫名,有點兒納悶又有點兒不,那麼,我才不至於算“的確不行”。你們想,我是不是“頂子石頭做戲?”
有生則不能無別,有別則不能無恨,既有別恨則不得不低眉啜泣,頓足號。想起來“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這句老話,真能攝盡南來北往無量無邊的癡呆兒女的精魂,這枝五色筆總算貨真價實,名下無虛,姑且不論。任我胡謅,人間苦別,括以三端:如相思萬裏,一去經年,此遠別也;或男的要去從軍,女的要去出閣,道是“幽默”,切勿“素樸”視之!此慘別也;人天緣盡,莫卜他生,此沒奈何別也。我們的別偏偏都不是的。
當十一年一月辛酉的十二月五日,自滬返杭,六日至八日入南山小住,八日至十二日間我再去上海,而環在杭州。這可謂極小的小別,也幾乎不能算是別,而我們偏要大驚小怪的,以為比上述那三種“像殺有介事”的別更厲害凶險些;並且要聲明,無論你們怎樣的斟情酌理,理它不通,弄它不清楚,納悶得可觀,而我們總一口咬定,事情在我們心上確是如此這般經過的了。
雪朝上有幾首山居雜詩就是那時候寫的:“留你也匆匆去,送你也匆匆去,然則——送你罷!“把枯樹林染紅了,紫了,夕陽就將不見了。“都是檢木柴的,都是掃枯葉兒的,正劈栗花喇的響哩。“山中的月夜,月夜的山中,露華這般重,微微凝了,霜華也重,有犬吠聲叫破那朦朧。“相憑在暗的虛廊下,漸相忘於清冷之間;忽然——三四星的燈火對山坳裏亮著,且向下山的路動著,我不禁又如有所失了。”一九二二,一月六日至八日,杭州山中。
詩固然蹩腳得道地,但可以看出冬日山居的空寂和我們情懷的淒緊,至少今天我自己還明白。山居僅短短的三天,卻能使我默會山林長往者的襟抱,雅人高致決非得已,吟風嘯月,也無非“黃連樹下彈琴”罷了。這是一麵了。另一麵呢,空寂的美名便是清曠,於清曠的山中暫息塵勞,我上一天剛從上海來耳目所接,神氣所感,都有一種驟然被放下的異感,仿佛俄而直沉下去。依一般的說法,也隻好說是寫意舒服之類罷。然而骨子裏頭,僅僅裏頭確有一點點難過,這又是說不出的。若以北京語表之當曰“不是味兒。”
想想不久又將遠行,以年光短促如斯,迅速如彼,更經得幾度長長短短的別呢。朝朝暮暮,悄悄沉沉,對著寥落蒼茫的山野和那些寒露悲風,重霜淡月,我們自不能無所感,自不能無所想,不能不和古今來的怨女癡男有點沆瀣一氣。明知“雅得這樣俗”,也就不必再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