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嚴峭,仿佛刃似的尖風,在我們心上縱橫刻劃,而人事的境界又何其溫溫可喜。我們正隨H君同住山中,H君中年意興之佳,對我們慈愛之厚,是值得永永憶念的。我們那時的生活,除掉別恨的糾纏,其和諧其閑適似可以終身,自然人事以兩極端相映發,真使人倀倀無所適從,而“情味雜酸甜”一語何足以盡之!
一清如水的生涯最容易過,到第三天上午,Y姊妹兄弟們都從“杭州城內”來,同嬉山中。午飯初罷,我便性急慌忙的走到湖邊,距山居不及半裏乃有船無夫,以轎班名喚阿東者代之。東當作董?自注。城裏新來的人都悵悵地送我們於李莊碼頭。轉瞬之間,我們已是行客,他們為山中主人了。槳聲響後,呆看送客者的影子漸沒於嵐姿樹色之間,舉手揚巾的瞧也瞧不見了。轎班去搖船,“船容與而不進兮”,畢竟也蕩得漸遠。他們都該回到我們昨天住過的地方去了罷?晃蕩於湖心,我們也隻多了片刻的相聚。
江南冬天的陰,本來陰得可怕,而那天的陰,以我們看來尤其陰得可慘——簡直低壓到心上來。好容易巴到了岸,坐上洋車,經過旗下營薦橋之類,其實毫無異樣覺得都籠罩一種呆白的顏色,熱鬧隻是混亂,匆忙隻是潦草,平昔杭州市街對我的溫感都已不見了,隻一味的壓迫我去上路,去趕火車,而趕不著夜班火車要誤事!
回到城頭巷,顯得屋子十分大,十分黑,空空的。他們都不在家,天色也快晚了。再走進我們的臥室,連臥室的陳設,桌子椅子之流也不顧情麵來副迫我,也還是這幾句老話:“趕火車!趕不著,要誤事!”我忙忙的拾奪這個,歸折那個,什麼牙刷啦,筆啦,日記本啦,皮夾子啦都來了。好的!好的!妙的!這些全得帶,不帶齊,要誤事!
環也忙忙的來幫我收拾,她其時何所感,我不知道,我也來不及去知道。我全身為沒來由的淒慘所沉沒,又為莫名其妙的匆忙所壓迫,沉沉的天氣,沉沉的房屋,沉沉的人的麵目,無一不暗,無一不空,也無一不潦草枯窘。等到行李收拾完結,表上隻差十來分鍾就該走了,我走進靠南的套間,把秒針正在的搭的搭的表放在紅漆的桌上,堅執環手而大落淚。也並不記說過什麼話了,隻記得確確實實的,天色已晚下來,夜班車已經快要開。
以此次的別意而言,真不像可以再相見的,然而不到一星期,也是夜班車,我平安地回了家,距美國之行還有小半年。
假使我有作自傳的資格和癖好,那麼這倒是頂好的話柄哩!既經不能也不想,隻好拿來博同夢者的苦笑罷,反正於我也是無所損。至於讀者們以為“的確行”“的確不行”,這都是節外生枝不幹我事的,雖然我也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