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打橘子(1 / 2)

陶廠說:“越中清饞無過餘者,喜啖萬物,”其中有一種是塘棲蜜橘。見夢憶卷四這種橘子我小時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棲人。橘以蜜名卻不似蜜,也不因為甜如蜜一般我才喜歡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確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棲吃“樹頭鮮”,也甜得不含胡的,但是我都不曾嚐著過。我所記得,隻是那個樣子的:

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頭仿佛,恰好握在小手裏,皮極薄,色明黃,形微扁,有的偶帶小蒂和一兩瓣的綠葉,瓤嫩筋細,水分極多,到嘴有一種柔和清新的味兒。所不滿意的還是“不甜”,這或者由於我太喜歡吃甜的緣故罷。

小時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簍成筐的裝著,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較這兒所說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點異樣,若再以今日追溯從前,真好比換過一世界了。

城頭巷三號的主人朱老太爺,大概也是個喜歡吃橘子的,那邊便種了七八棵十來棵的橘子樹。其種類卻非塘棲,乃所謂黃岩也。本來杭州市上所覺的正是“黃岩蜜橘”。但據K君說,城頭巷三號的橘子一種是黃岩而其他則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憶而辨之,還該質之朱老太爺乎?

從橘樹分栽兩處看來,K君的話不是全無根據的。其一在對著我們飯廳的方天井裏。長方形的天井鋪以後版,靠東牆橘樹一行,東北兩麵露台繞之。樹梢約齊台上的欄幹,我們於此伸開臂膊正碰著它。這天井裏,也曾經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黃貓可惜自來嬉戲總不曾留下一些的痕跡,盡管在我心頭每有難言的惘惘,盡管在他們幾個人的心上許有若幹程度相似的懷感。後之來者隻看見方方正正的石版天井而已,更何嚐有什麼溫軟的夢痕也哉!

另一處在花園亭子的盡北畸角上,太湖山石邊,似不如方天井的那麼多,那邊有一排,這兒隻幾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較偏僻,不如那邊的位居衝要易動垂涎,所以著名之程度略減。可是亭子邊也不是稀見我們的腳跡的,曾在其間攻關,保唐僧,打水炮,還要扔白菜皮。據說晾著預備醃的菜,有一年特別好吃,盡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邊皮都被我們當了兵器耳。

這兩處的橘子誠未必都是黃岩,在今日姑以黃岩論,我隻記得黃岩而已。說得老實點,何謂黃岩也有點記它不真了,隻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個小橘子啊。

黃岩橘的皮麻麻劄劄的蠻結實,不像塘棲的那麼光溜那麼鬆軟,吃在嘴裏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們都有點果子癖,不論好歹隻是吃。我卻不然,雖橘子在諸果實中我最喜歡吃,也還是比他們不上,也還是不行。這也有點可氣,倒不如幹脆寫我的“打橘子”,至於吃來啥味道,我不說!——活像我從來沒吃過橘子似的。

當已淒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樹頭橘實漸漸黃了。這一半黃的橘子,便是在那邊貼標語“快來吃”。我們拿著細竹竿去打橘子,仰著頭在綠蔭裏希裏霍六一陣,撲禿撲禿的已有兩三個下來了。紅的,黃的,紅黃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黃的,大的,小的,微圓的,甚扁的,帶葉兒的,帶把兒的,什麼不帶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時候分來吃,不好的時候搶來吃,再不然奪來吃。搶,搶自地下,奪,奪自手中,故吃橘而奪,奪斯下矣。有時自己沒去打,看見別人手裏忽然有了橘子,走過去不問情由地說聲“我吃!”分他個半隻,甚而至於幾瓤也是好的,這是討來吃。

說得起勁,早已忘了那平台了。不是說過小平台欄幹外,護以橘葉嗎?然則誰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當說抓橘子才對,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無論如何,花園畸角的橘子總非一擊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論,亦隻緊靠欄幹的幾枝可采,稍遠就夠不著,愈遠愈夠不著了。況且近欄幹的橘子總是寥落可憐,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相傳如此。

打橘有道,輕則不掉,重則要破。有時候明明打下來了,卻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樹的枝葉間,如此之類弄得我們伸伸頭毛毛腰,上邊尋下邊找,雖覺麻煩,亦可笑樂。若隻舉竿一擊,便永遠恰好落在手底心裏,豈不也有點無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