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悄悄地等著那莫名其妙的襲來吧。——可怪的是,誰都這樣興高采烈地等它來呢。今天巴著明天,明天巴著明天的明天;可是——到底有幾個明天呢?誰知道!也許我倒黴,隻有十個了;您運氣,還有二十個;他吃過半斤人參四兩鹿茸的,有三十個;更有專念“阿彌陀佛”的她,有如胡麻子俱胝個。誰真知道嘍!誰能有“齊天大聖”般的本領,一路金箍棒直打上森羅寶殿,拿起閻王爺的賬本兒來,蘸著一筆濃濃的烏煙墨一概勾之,喝聲“了賬!了賬!”也沒有誰能比管輅先生算得出“南鬥星君”“北鬥星官”幾時在著象棋,幾時想喝白幹兒,幾時要吃鹿肉。平按,此下原注出處今刪。而且終久無益,小說書上頂愛說延陽壽一紀,我替他想想無聊得很,一紀隻有十二年,多活這十二個年頭,再幹點什嗎?多叉幾百圈麻雀,多看幾十回真光電影兒,多聽幾本“畹華”的太真外傳之流——雖說是東方獨有的藝術——斬眉霎眼一晃,那白得來的一紀陽壽,好比一塊小方的黃奶油,早被咱們一啃二嚼,打掃得幹幹淨淨,又得孤苦零丁,跟著大高個兒,帶高帽子的黑白無常鬼,蕩悠悠而去。那時雖已沒有耳朵了,卻更分明地聽得見第十八姨太太哭得真傷心,真可憐呢。且不但此也,譬如另有一位老爺也曾夢入幽冥,照例添了陽壽一紀轉回老家,立刻就叫:“春蘭,拿算盤來!”自己動手,的搭的搭,九歸九除,橫七豎八的算清楚了;抬頭一看,今天太晚了沒法可想,很很的撥去一子,長歎道:“四千三百八十三!”明天孫子淘氣,後天陪姨太太出門,到第三天下午四點半鍾朦朧醒來,掐指一算,阿呀!不好!隻剩了四千三百七十九天。愈算便愈少,愈少便愈要算,心中好比滾油煎,身上有螞蟻在那邊爬,其時果真“梅郎”唱的是太真“內”傳,也怕未必有這雅興了罷。然則鑽頭覓縫去打聽這不速之客,到底是幾時幾刻光降小齋——萬一是午時三刻呢又怎麼辦?——真真多此一舉,反不如你我這樣庸人安然度日,活得好像大羅天仙一般,高壽活到九十九,還巴著百旬大慶;再活一百零一歲,以人壽二百年之說論,依然如日中天呢。豈不很好?豈不很好!即使嘴裏正念著天花亂墜的喜歌,而他老人家就從此溘然,也毫不打緊,總不能說是被咒死的,難道活到一百零一歲還不算夠本嗎?至少要比那位算學名家高明出不知幾萬萬倍。
誰都應當興高采烈地活著的,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法了,然而何等的好笑,這總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陶詩“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世雖短而我不以為短,生固不久而我以為久,且以為久得頗可樂,這寥寥十個字比古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得更好,真寫得出這興高采烈的所以然來。隻要自己以為有幾百歲好活,這不結啦,又何必當真活個幾百歲去嚐試一下。此達人之言也,惟區區之意總期期以為不可。
我的脾氣大約不是不近於那位打算盤的老頭兒的,所以覺得垂頭喪氣活著,會比興高采烈的神情看過去略為得體個一點——自然不是說舒服。死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可憐,可憐的是這興高采烈去死,這是大可不必的。譬如說要殺頭了,殺頭就殺頭罷,也莫奈其何。還有階級,您道怪不怪?一言不發是好漢子,叫罵甚至於不免哀哭,也是人情;獨有聽了這消息,忽歡欣鼓舞走上大堂,亂碰響頭,“謝大人的恩典”,又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然後抖抖瑟瑟地被綁上法場,這總可以不必的吧?難道果真必要嗎?因此我最討厭這興高采烈的神氣。明知一不是忠恕,二不算聰明,無非沒理由的一種偏執而已,可是我沒法改變它。自己過著日子,垂頭喪氣的時候為多,看人家在那邊興高采烈,有點兒妨忌,有點兒鄙薄,覺得滿不是那麼一回事。
試比方咱!不知來從何處去到那裏,也不知到底有多們長多們短,看起來倒似乎是一條花團錦簇的路,路上有高矮參差俊醜不一各式各樣的人,擁擠非常。小孩子想立刻變大人,可以不讀書了,可以自由地吃喝頑耍了,跳勒蹦勒的走過去了。青年們看見女人大垂涎,姑娘們碰見漢子有點動火千方百計,尋死覓活想去成眷屬,生兒育女,白頭到老,摟抱呀接吻呀,走過去了。更有一班年輕力壯的人,念茲在茲地要升官發財,升了官還想升更大的官,發了財還想發更大的財,富貴沒有巴夠,已經在那邊想益壽延年,壽考還不足意,更想重新做起小孩子,吃奶媽的奶,白日飛升妙不過,再不然屍解也還對付,他們搖搖而擺擺,跌跌之撞撞走過去了。平按,原稿有這個之字。他們這班妙人兒,瞪著大眼隻管往前看,看得神迷目眩,口水直流,以為不知道有多們好頑哩。即使挨肩擦背走著的人,猛然腳底下一個就此爬不起,也毫不在乎,隻悄悄冷笑,或假意做出長歎的樣子,說一聲“可憐”,心裏卻不斷地自慰道:“反正這回不是我,不要怕!”我還是照樣高高興興地走去,自然有好處在前麵等著我哩!這條路何以這樣的千妥萬當,又何以長到如此這般,都出我“意表之外”,無從說起。歎逝賦上說:“瞻前軌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難。”善注:“此路即死路也。”人家笑他注得笨,我笑笑他笨的人比他更笨,笨到當頭吃了一棒,動也不動一動。
在路上的,不但對於前途希望甚多,而且對於眼下珍惜倍至,至少自己的身體總寶貝得肉麻萬分,咳嗽會變成肺病的,肚子疼許是盲腸炎,“勃瘰頭當發背醫”,真好比一朵鮮花,大氣兒都吹不得,別說磕碰了。別人呢,成千累萬的化灰化煙,漠不關心,而惟一已之是愛,不知道自己的皮囊難免腐臭,終久是螞蟻口中的糧食,又看見誰人真騎鶴吹笙過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燕窩魚翅白白的填下去不少,冤哉冤哉!不免又想起靖節翁的名句來,“客養千金軀,臨化銷其寶。”曹操的兒子也說過什麼“生在華屋處,零落歸山丘。”
對於一己如此,對於外緣亦然。一把裁紙的刀裁衣的剪,丟了必找,找不著要生氣,甚而至於疑心老媽子偷了去,要打發她走路。一支“三炮台”點著沒有吸,失手“撲嗤”掉在痰盂裏,馬上會跳腳拍手叫阿呀。小的尚且如此,大的更不用提。丟了情人的表記,誰能不發急?小兒女生病,誰能不焦心?傷離念遠誰能不淌眼抹淚,咳聲歎氣?失戀之後,誰能不翻天覆地鬧個無休歇?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是我的,要好好的收藏著,那又是我的,要好好的保護著,我何所在,尚且一無所知,而貿貿然老著臉皮盡說“我的我的”,又豈不可怪也哉!
對於生命本身和它所曾接觸過一切的外緣,必然有相當的黏著性,盡管程度各別分量不同,其為黏著則一也;所以竟可以說這是生命力表現的一麵,和生命力大小強弱為正比例的。有時反而特別小,如出世的修持頹廢的享樂,似乎不可解,其實無非碰壁之餘傾向於離心,論其根底絕非例外。
講到這兒,生命的本身快要挨罵了。壓根兒就許不成東西。佛家所謂生老病死的苦,都隻是生的苦;沒有生何有於病,何有於老,更怎樣死法?把生命的痛苦一古腦兒歸到咽氣的這一刻去,很有點說不通。再說得Paradoxical些,並無死的苦,隻有生的苦。自來隻見活人訴苦,有死人訴苦的嗎?沒有。——黑驢告狀是一例外,然而所告的狀還是生前公案,並非和閻王爺打官司。若嫌它欠精密,還可以這樣說,生的苦是什麼滋味,誰都嚐過的,死的苦誰都沒有嚐過,即使不便愣說它沒有,也無從確鑿地說它有。“未知生,焉知死。”我們平常說死,隻是說不生。真的死無可說不必說,至少死了再說。
依名理立言,佛家可以有死苦,我們不可以有。佛家以生死對待流轉無極,死隻是生命流轉中的一境界;我們所謂死是生命的彼端,最後的一點,很像佛說的“涅”。他們千辛萬苦的修持,隻抵得我們家常飯菜般的溘然長逝,真真占盡了便宜。所以若一麵采佛家生為苦之說而一麵用我們自己的死即滅之見,那麼死非但不可悲可怕而實在可愛可欽。在事實上咱們的立場卻不會比他們強,或者遠不如。所以不如者,他們有他們特別的修持方便,雖然極笨極古怪,而我們沒有,永遠不會有,我們不能全盤承受這生苦論。
生固然很苦,但也並不全然苦,這是老實話,我不願作矯情的戲論。如見春花秋月不能說不美麗,逢俊侶良朋不能說不幸運,得賞心樂事不能說不痛快。硬把樂說成苦,真是何苦!所謂苦樂也者皆不足以盡生的意境,於我隻覺得一味的可哀而已。非苦則不“哀”,無樂又何“可”哀之有?依苦樂的萬般錯綜縈繞,人間悲涼的劇遂宛約地映現著。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這奈何兩字神理綿綿,真是可哀的絕妙注腳。就生的過程言,解脫也是粘著;兼包止境言,粘著也是解脫。惟其滑不脫又粘不住,所以沒奈何。這不但對於最後的默想是如此,在一生中從小到老亦複如此。
我們的一生誰不是草草地斷送的,又見誰真細磨細琢地咬嚼生的滋味過。所謂細細的過隻是我倆的妄想,而雲裏霧裏媽媽胡胡一輩子,這才是永久的真實。千奇百怪的人物風景都像活動寫真般眼麵前飛走,從其間相互的關連裏不免生出離合悲歡來,於是在心上刻劃出深深淺淺的痕跡;但這些痕跡和其他的外緣一般,也會跟著年月的奔流漸遠漸淡,終於秋煙似的全滅了。從這一點,即使說我們明明活著卻好比不曾活著,也不算過於不通。
舉一個極短的例子,譬如我到天津去頑三天。第一天高高興興的跑了去,一點不覺得;第二天白天也還好,隻有點兒迷胡;到晚上看華燈璀璨,人影參差,不由得一念兜的上心來,惘然獨語,“快換片了!”果然第三天早上,尖厲的一聲叫子,火車輕輕地把我馱到黃綠的大野中去,簡直換了個世界。這三天的生涯,即在當時已如無物,何況回想!
以電影去比方人生,我覺得實在有點兒像。人的一生分為若幹的段落,如幾本幾幕然,論做法也有做得好的,也有歹的,論戲情也有怪肉麻的,也有惡很很的,論觀眾有盡點頭的,也有亂搖頭的,有笑的也有哭的。可是某一幕映現的時間假定為A,則不管有多們好看,無論誰,決不能比A更多看一秒鍾;反之也不能少看一秒鍾。比方總隻是比方,在生的劇場中不許閉眼睛,除非你退出。
這一幕映畢,那一幕接上來了。看得真乏味偏偏老不肯完,看得真得神倒又沒有了。一到快換片子的當兒,不論你對於前一幕愛看與否,看夠了沒有,總之要逼你勉強去看第二幕,且你的喜怒哀樂一定要被當前的幻景所顛倒播弄,至於憶中的情景由它跳躍去,隻黯然待盡而已,豈有他道哉!就是這樣子蟬聯而下,直到燈明人散,“明日早些來罷!”而我們的明日隻是“來生”,我們的來呢不來隻是“未卜”。然則賈波林的笑片可以重看,獨我們的不能,這是何等的“鵝絨”呢。
以年時言,有幼少壯老之別,以地方言,有東西南北之殊,這都是所謂段落。各段落間榮悴悲歡盡管各別,但有一點絕對相同的便是不息的流動。再繞個彎兒說句斯文話:各段落間榮悴悲歡之所以各異其趣者,乃此不息的流動實主之也。這有頓漸的兩境。
何謂漸轉?如說六點十分天亮了,意思決不是說在六點九分五十九秒上依然漆黑一團的夜哩。大約四五點以後,必須經過烏青青魚肚白等等暗昧朦朧非晝亦非夜的境界,然後轉成所謂六點十分的大天亮。另一麵呢,頓變也是有的,積漸之極則頓生焉。“履霜堅冰至。”晚秋的霜華與早秋的風信,早秋的風信與殘夏的荷香,殘夏的荷香與盛夏的汗臭,不能算不近;但結冰和揮汗,您瞧差得多們遠。履霜是漸而堅冰是頓,然非履霜則堅冰亦無由而至。變化隻有這麼一回事,頓漸卻是在此在彼兩種看法的不同罷了。再以前例說罷,六點九分五十九秒誠哉和六點十分沒有很大的不同,但正午與子夜的區別卻並不小;盡管沒有明劃的界線,晝夜畢竟還是有的。以再前例言之,我到天津去,決非預備有去無來的,所以一腳踏到天津的地麵以後的每一刹那,都一點一滴向著歸程,不必等到他們送我於“老車站”,方始說我要回北京。
凡某變化就其鄰近的各點謂之漸,就其兩端謂之頓。兩端並不孤另另地站著,必然依傍它們的左鄰右舍;故舉漸可以包頓,舉頓不足以明漸。漸是頂利害的,聰明人好像曾說過;不過像我這樣的傻瓜,怕隻怕這一個頓字,使咱們大驚小怪的,往往是這個頓。頓也不見得不利害。我隻十歲罷,看小說新報第一期的插圖,憨癡的小兒,靦腆的少女,憔悴的中年婦人,還有一骷髏,倒說這就是一個人的影子。這種老套頭現在看去已不算新鮮,但這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從此他明淨柔軟的心鏡上永遠有這猙獰的麵目,改變他一生的顏色。大約刊畫的人,不曾想到的罷。
真理未必就真得出奇,陳言也許是真理的一麵吧。必千千萬萬人都想過說過方為陳言,這豈不就是千千萬萬人所有過的感觸,難道它竟會一點道理都沒有?陳言務去戛戛其難,真真又吃力又不討好,做句翻案文章,陳言便是中庸之言——您嫌不時髦,其實,錯了。孔二先生現在很出風頭,不過我不好拂您的意思;——那麼民眾的話總該懂得罷。平按,心餘自己也有點纏夾二,民眾運動在禁止中,民眾的話與中庸之言身分懸殊,乃混為一談,奇哉!既然知道“難”,便不該“去”,還說什麼務去!您瞧古詩十九首那一首不是老腔調,卻不大聽見有人罵它腐化,雖然現在也難說。平按,此節比擬不倫,口氣幼稚,牢騷突發,無理取鬧。
“隻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種感慨老得可以罷。惟其摟著如花的美眷,所以回首流光萬分懊惱;亦正因為流年似水不曾等過誰來,所以把玉精神花模樣的情人終於給孤負了。白發和紅顏對照,芳華與遲暮結緣,是人人都有的悲感,不必定要多愁多病的身,傾國傾城的貌,方才配“心痛神馳眼中落淚”。轉瞬之間,豔冶在風前零落,靈智也是一閃的電火罷。生命的顏色芳香,以體力的衰頹日趨於黯淡憔悴而猶不自覺,直到驀然回首,昔夢前塵恍如隔世,方才知道年光走得好遠,把我們早給拉下了。知道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回頭怎麼樣?不回頭怎麼樣?人生一個破瓦罐,不回頭最為得體,雖然不免回頭更是人情。
人生一世,做小孩子好像頂快活,卻偏偏想它不起。最小的幾年簡直全不記得,六七歲以後渺渺茫茫,自十歲以至三十歲,這一杯青春的醇醪回想起來饞涎欲滴,“好酒!好酒!”可是當時呢,狂鯨吸水,到口幹杯,又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由你禮部堂官說得舌敝唇焦,誰耐煩“一口一口的喝”呢。過了三十歲,即使你將來康強老壽花甲重逢,也是下坡的車子了,去得何等的即溜嗬!看人家剛斷奶的已在學步,夾著書包的已懂得看女人,結婚未久的已在做母親,如我輩的中年人,不垂垂待老複何所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