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小引(2 / 3)

“醬汁中段”,幸登古稀之年也隻有三十年的快活。這三十年中,困覺先去掉一半,還有不少打岔的事兒,生病啊,拉屎啊,辦公事啊,至少又打個七五扣,歸齊隻剩了十一年三個月。平按,這又在算賬,又在用陳言,心餘的記性不錯。那促狹的短命,真會“細細兒過”倒也罷了,正如兼好上人所說的:“倘若優遊度日,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閑了。”但這班傻大姐渾小子,由他那樣的聰明,隻怕未必聽得懂。人到中年,方漸漸體會出一點點兒生是怎麼一回事情,隻可憐殘肴冷炙剩也無多,由你嚼啐骨頭也將同白蠟,滋味毫無。況且年紀再老下去,又要胡塗,不免重新發十七八個昏方肯咽氣。這何苦來!人壽這樣短,什麼事也來不及做,好像“大英國”的蕭老爹曾經說過的。

各式各樣的變花頭,收梢結個大倭瓜,變花頭不足奇,結倭瓜也是當然,可怪的是那裏來的倭瓜子。我不怕自己與草木同腐,也不恨充當螞蟻的一頓早餐,隻詫異這條生命的何來。有時午睡瞢騰,醒來心上一,仿佛直往下沉,仿佛四無抓撓,又仿佛大禍要臨頭;定睛細看,一切都照常,很合式,不多也不少,多隻多了一個我。假使一旦沒有這個我,我想一切還會照常,還會很合式的。

想去死嗎?不,決不!隻願生命忽然遺失,或者被賊骨頭偷了去,頂好困醒一覺,幹幹脆脆地不見了我,那沒“南無阿彌陀佛!”但偏偏不,一醒來蹺起腳先看見我自己雪白的高腳跟。“直頭討厭篤!”所以隻得再去尋死覓活。刀乎?繩乎?河水乎?井水乎?抑海水乎?安眠藥水乎?還是仙丹乎?何去何從?

壽終正寢的,麵孔已經有點討厭相;何況懸梁的要伸舌頭,投河的要鼓肚皮,服毒的要變青黑臉,抹脖子的,阿一哇!頭兒好像西瓜,丁零當郎滴溜撲落地直掉。臨命以前曾寫出班香宋豔的奇文,曾留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倩影,都毫不相幹,反正得出一次乖丟一回醜,和帶綠毛筆挺挺的僵屍在伯仲之間而後已。

再說也不大好辦。火葬,我總疑心會燒得滋滋作響,臭氣薰天;浸在水裏,爛胖起來更糟;給老鷹吃,怕它挑精挑肥,扔下一隻眼睛半隻耳朵不吃;保存在玻璃棺材裏,未必人人有這福氣;給鬼子去試驗有點不高興;說來說去,還是刨個深深的土坑往裏一埋這個老法子頂妥當,明知也一樣的要發黴變爛,隻是眼不見為淨,孝子慈孫之心庶幾慰矣矣!然又終於不免為螞蟻們當早點心,究竟也不很合算。話又說回來,賊骨頭若老找不著,那麼隨便同仁堂達仁堂一個子兒一包的“九還大丹”,炒豆一般吃它個幾千胡盧。然後“吾知免夫!小子!”

好好兒細細兒活著不成,算我不曾活也不成,一定要媽媽胡胡活著去等死,那方才算“的確行”,這多們古怪!幸而我老是看人家去死,老實說自己還沒有死過呢。“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落水鬼的瘋話。我要死,至多也隻死個一回試試看,第二回“恕不”了。何況口袋裏還有一個子兒一包的九還大丹。

雖然如此,眼睜睜地看人家直僵僵一個,直僵僵一個,家裏人圍著他哀哀地哭,也活得太不得勁兒。若死者我認識他,更難免多少的傷感。若不幸是我的故人,我的至親,這一種死生之戚,竟許彌漫於心識的表裏,影響於我對一切的態度。所以以傍觀的地位看生命的神氣,不見得就會比自己反省高明。

死者澌滅無餘,往而不返之謂。有些人呢以為如此大佳,了者好也,人世糾纏得還不夠,死了再去糾纏著,未免不智且傷美。長往不返,以他們的眼光看未始不是好事,至少也不是壞事。記得山叔老人未跌下火山以前,曾在不苦雨齋中大家談過,若死了果真要到陰間有許多麻煩。例如:見了無窮的老長輩老老長輩,一個個都要請安問好,他們還許帶你去朝皇見駕,大碰其頭,偶然一不小心,對著大明的祖宗說什麼“本朝深仁厚澤”,立刻要碰釘子。六十歲的老頭子趕著二三十歲的少年,規規矩矩叫“爸爸”;二十歲的小夥子不得不摟著八十歲的老太太,親親熱熱叫“夫人吾愛”。大太太同時可以有三四位,一個不好,就打翻醋瓶醋罐,大鬧幽冥。小孩子老是吃著奶,老是不會大。殮時的朝衣朝帽,若子孫忘記了焚化冥衣,就得老穿在身上,連上茅廁的時候都脫不下。更有閻王爺非刑拷問,牛頭馬麵們竹杠常敲奇苦百端,形容不盡。

另有一班人真相信靈魂出竅,黃泉路的遠近好比到一蕩外國,去了自然就回來。所以供桌上的醬肉骨頭不妨咬嚼,紹興老酒也喝個三鍾,窮了有元寶錫箔可以救濟,受罪有和尚道士可以超度,想呼奴喚婢則有泥塑的金童玉女,想抽鴉片煙則有紙劄的全副煙盤,子孫生病他先歎氣,子孫富貴他也榮華。總之他名說死了,卻沒有死幹淨,還剩個一點兒,嚴格說來他是沒有死哩。

哲人長閑,愚人瞎忙,我們不忙又不閑,尷尬。把死人當作活人看,死馬當作活馬醫,平注,又在信口胡溜。我雖辦不到。但死得一幹二淨,據說非常合式,我也不大相信。自己會死得如此的幹幹淨淨,即說明是美事,也有點害怕;若所親昵的看他斬釘截鐵地躺下去,愈加使我不堪。平居形影相接,言笑可通的,一轉眼不看見,永遠不再相見了,這不但不可忍耐,不可解釋,簡直是不可思議,不思議。

如依感情,我不是不喜歡宗教的,即使下等的宗教我也喜歡。我喜歡仙,我喜歡神,——隻有菩薩端坐在蓮台上,好像不大舒服——我喜歡狐狸,我也喜歡鬼,即使它不肯變紅衣女郎來魅我,甚至於碰見十七八代的老祖宗在黃泉路上握手談心,也不覺得很討厭。老爹們不以為然吧?

然而我的叔叔姑母們,看這小孩子不敬祖先,不信鬼神,方以為是十足的新黨,豈不冤哉枉也!“車旁軍”的意見,我懷抱中滿坑滿穀哩,不瞞諸位說。假如果真,上邊三十三天遍住神仙,下麵十八層地獄滿填怨鬼,一世界一如來,一洞府一妖精,豈不比我們的世界分外有趣?隻要一蹺辮子,平按,這是古語,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譯文,仍之。馬上可以看見這些古怪的頑意兒,又有什麼拚不得?親戚朋友們死了,也無非在這幾個地方遊來蕩去,那怕找他們不著。“您先走一步罷,我吃完這筒煙就來。”難道我獨獨不會這般坦然地說嗎?

可是不成,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環境都來警戒我,這世界不是這樣子的;肉體以外不見有生命,生命以外不見有世界,一切在你麵前變滅,你也變滅於一切裏,既無法可想,也沒有例外。這嚴冷的事實世界,我惟有忍耐,我惟有默認。

還偷偷地告訴你們,有一回我正嘻嘻哈哈過著孩提般的好日子,何來突兀的事變,巨浪般的打到心上,把蓬勃中的興會和意氣,卷得落花流水,無影無蹤。自此以後,沉浸於悲哀之淵裏消受一味透骨的冷,連絲毫的想像力都不再有,更不必提憨笑的重溫了。我痛感幻滅的可傷。

逝者暫住在別人的記憶裏,能有多久呢?憶中的漸漸拋卻也就可以算永逝了。我由不得要努力追挽這些日就泯滅的影子,在筆墨間留下一二分的痕跡來,明明知道和誰都不生關係,死者更加無所為,隻當作我自己的悲哀的玩具罷。

以前的也記不得了。庚戌之夏我在蘇州,一個鬱悶的傍晚,油燈沒有點,天色有些黑了,蚊蟲轟轟,成群搭淘的在“做市”,忽然走進一遠方的客人,把姊姊誤認作母親,我們拜見後叫他舅舅,他便是沈彥君。

那年我十一歲,姊姊比我大一歲。我記得清楚,母親的屋子靠南窗有一張長抽屜桌,他就坐在這桌子東邊的靠椅上。不到一兩個鍾頭,我們已經和這新來的客人熟得非凡。晚上都在老梧桐樹紫藤花棚的書房裏說著話,我們聽得出神,好像無論什麼都是新鮮的。我手背上忽被毒蚊子叮了一口,又痛又癢且腫,可是還有滋有味的聽著,聽著。直到母親催了幾遍,才挨牆摸角進去睡覺,而他們的話正說得熱鬧哩。

第二天一早直往東書房跑,他正在檢點送人的禮物。我第一看見大理石麵的圓桌上添了許多泥馬,各式各奇,跑著的,臥著的,站著的,有低著頭的,有揚著頭的,黃的,白的,棗紅的,數了數一共八匹,他說這是“八駿馬”,都給了我。原來是給我的!弄弄這匹,擺擺那匹,十分高興,尤愛那匹狂奔著的棗騮馬,後來還為它做了一個紅藍閃緞的錦鞍。他同時給我的方墨盒至今還在,棗騮馬呢,可惜查無下落了。他喜歡我,我自然更要去親昵他。隻是不久就聽見講什麼“攀親”,他且時常以此來逗我笑,弄得我很窘;而且對於所謂攀親也者,當時並不感興味,有時以太窘而竟生氣撅嘴,雖然心中好像也添了一種渺茫的關係,和他有點兒私親,暗地裏在傲視我姊姊。自他北去以後,我們真是老盼著他來。

壬子以後,春秋佳日,他每年南來,來時多半住在花園裏的達齋。園雖不大,也有蒼潤的山石,曲折的池館,扶疏的花木。長廊下我和他比放汽槍頑,在屋子裏又圍著他聽講聊齋,談狐說鬼,娓娓不窮。他們若打牌,我就看著。有一回我搖另另坐在一張輕巧的洋椅上,正看他的牌忽和出一付三元,我狂喜仰後就跌,四座愕然,這是一直傳為笑柄的。

頂怕他有客來,如果老不走,我真氣悶萬分,再去張張看,總還在那邊聒聒而談,也不知講些什麼。他若出門去拜客,便覺不以為然,在家裏頑頑不好?出門有啥好處?碰巧風和日暖,惡客不來,太陽快要落山,他帶我們到觀前一帶走走,買點小吃,那最快活不過。我至今還想吃吳苑深處的扁豆糕,細滑白淨,上麵灑著紅綠的糖。

晚飯以後總是閑談,我在圓桌子旁邊聽著。黃黃的洋油掛燈下,低了頭,無聊地看桌上紅木邊緣紋理的細密和嵌著的大理石麵的光滑,無端有點棖觸。“這清閑的景象不知有幾回?”大約是這一類的念頭罷,我還想得起來。這可以說是惘然的初見。

乙卯初夏初次北行,到天津後暫住他家,父親先進京去了。他住的洋房,粉紅色的牆壁,掛著美麗的古畫,我覺得很精致。海邊的氣候,傍晚風涼,與江南又不同。一星期後,陰曆五月朔,天氣睛佳,他帶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車,從闊大的玻璃窗裏看見近的原野村落,綠油油的麥子和高粱。以後我來往這條路上常常看見這景色。自那年秋天我們移家北京,他一直住在天津。到丁巳年,紫君和我成婚,她是他所最愛的女兒。

恕我打個岔,說幾句關於沈彥君的話。他是一個嗜好很多,性情極厚的人。這五十年中,他一味興高采烈地活著,愛那一切,依戀那一切,執著那一切。他愛他的兒女,也愛他的親戚故舊;他慣於宦海中浮沉,卻老想優遊泉石;他愛看畫,也愛看如畫的山;他摩挲手中的鼻煙壺,又喜徜徉於暮年締構中的南山別業;小至於一盆小楓,高不過三寸,細得像一根鉛絲,大而至於突兀老蒼的雷峰塔,一杯子整個兒的西湖,無不在他珍惜之中。他在天津,惦念那錢塘的故鄉;等到回到杭州,我看他也無日不在夢見京華的軟紅塵土。而我於垂髫之日,就聽他和我父母談講搬到塘棲鎮上如何的好法,什麼臨河覓屋又沒有蚊子,大門口泊著魚船,自己挑揀新鮮的魚蝦,果園到處都是,隻管采著吃,我們聽得津津垂涎,恨不得馬上就搬去;後來看他們隻是口說不動,耳朵都起了膩,也就淡然置之了。其實呢,他何嚐想冤咱們。他的一生時時結想,處處流連,半成虛願,在傍人看來未見得不是傻罷;但在我如何能存這個念頭,你們原諒我,我是不能夠的。

他的壯年有能吏之稱,而一近暮年思路日窄,執著日深,於人情物理的洞達漸不如前了,我又何必替他深諱。他也和其他的老人一般的懷想從前,悲觀現在,不放心他的兒女,尤其不放心他的小兒子,覺世路風波之可畏,愁孩子們入世的艱難,不但艱難而且危險,寸積銖累,節省區區娛老之資,望其可以坐大,為兒孫們百年的基業。我從小就跟著他頑耍,十餘年中他興致一直是那樣好,惟獨最後這兩年以來,簡直憂煎倍急,意緒蕭寥,即有時還帶著我們遊山玩水,吃吃小館子,我看他盡有點兒勉強。本來一個人一過中年,筋力衰頹,無複有回翔的勇氣,再看看嬰嬰宛宛的姑娘,跳跳鑽鑽的小子,後顧茫茫,如何放心得下,積想既久,自成癡執。我當時嘴裏雖不說,心中也不以為然,覺得這又何必呢。”今日追思絕非恕道,對於平昔所愛敬的尤非所宜,但已覺無從懺悔了。青山黃壤之間,他撇下我們悄然自去。一幌好幾個年頭,姑娘新添了小子,小子快要娶人家的姑娘,還是好好過著日子,各人頭上一方天,足見他的過慮真真隻是過慮,而我們當日背後頭的風涼話總算一說一個著。所不同的,我的憶中從此添了煢煢的默想和那惻惻的痛傷,雖說年光逝水早已磨洗了帶血的創痕,而這依稀的痕跡殆將數十年如一日,輕易碰不得,碰了它若有隱痛,例如今天我寫完這一張紙。

他和我關著幾重的親戚,據母親說,我小時候他就喜歡我,說“這孩子聰明不露。”其實也差了一點,“不露”呢倒是真的,“聰明”呢未必,壓根兒不見得有,又怎樣露出來?這未免有累他知人之明。但可以曉得他是何等的喜歡我。自從那夏天的傍晚以後,十五年中陳跡重重,真如千層的波浪萬疊的雲山,有不堪回首之感。城巷陌之間,流水高山之側,無論月下與燈前,不管天南和地北,我絕不費一點的力,自然而然會想起他來,即使不曾想,這兒也是,那兒也是,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一般。

偶然想到兩樁往事,就記下罷。十一月裏到太湖邊上去喝西北風,船兒晃當晃當,紫和Y小姐都暈得躺下了,我和他還細細啃著無錫著名的“肉骨頭”。泊船以後,她們也勉強起來,同上千頃堂憑欄品茗,看湖浪沉沉,天容冥冥,船家怕“橫風”,黿頭渚也沒有去成。又有一回,同樣這幾個人在常熟城中的小客棧裏。我和他住一間房,時值晚秋,他買了幾十盆紅黃錯雜的菊花,椏椏叉叉擺得一屋子。晚上山景園吃飯,青菜螃蟹特別的好,吃飽回店,時候並不晚,窄窄的石堂已悄無一人,盡慢慢地踱過去,笑說常熟隻是咱們這幾個人的,常熟人大概都睡著了。忽一陣臭氣大家掩鼻,看見廁壁外掛一白紙燈籠,我就說:“奇怪!常熟的茅廁都掛燈!”想不到他和紫君姊姊就此大笑不止,笑不可仰,我乃恍然,不由得也笑了。

這都不過是滄海裏一粟似的浮漚罷。從頭說起,他髫年的夢多半消磨在吳苑西橋的舊居裏,所以對於這快要坍的老屋他比我還要熟,他的陳跡比我的更多得多;而我的青春潮熱滋蔓的當兒,恰好在他家裏,也算是“無巧不成書”哩。數十年之中這兩家回環地接近,加以各人性分的投合,婚姻的關連,究竟他知道我家的事情多呢?我知道他家的多?他和我家裏的人熟呢?還是我和他家裏人熟?一時真說不上來。若把四五年中住在他家的零零碎碎的往事,有工夫,有筆力,有興致,一口氣寫它下來,簡直可以成一本小小的書。現在既心慵力弱,重以奔走黨國能者多勞,那裏能夠呢!隻好寫出一件自以為比較扼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