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小引(3 / 3)

到癸亥的冬天,江南漸見戎馬倉皇的神氣,名說調防,已在磨拳擦掌中。我們還淡然置之,沈君卻仆仆滬杭間,又想搬家,又想不搬,如坐愁城。一天下午,並沒什麼緊急風聲,紫和我端坐在上海永興裏的小樓上,忽聽得他從杭州同著一部分的眷屬還有我們的小孩叫“囡子”的,大包小裹都搬往法界的親戚許君家裏去了。事前不來一快信一電報。

他自己回到城站附近的杭寓裏,隔不多日,驟患小便失血的重症,我晚車回杭州去看他,形容消瘦,神情索寞,隻能極低極低地說話:“想不到還會見麵,遺囑我都寫好一半了。”走出來看,大廳堂屋裏都有捆紮好的箱籠,橫七豎八的擺著,花廳裏又堆著“篾件”,聽說要搬北京。可是直到年底,非但北京天津也者沒有去成,即在上海租著的一幢洋房也沒有全家搬去住,挨到癸亥的大年夜,我們住在上海的幾個人方接著他的確實信息,從北站登車回杭州去。除夕的旅行,於我尚是第一次。

“甲子歲朝春”以後,明局消息,一天好一天歹,好像黃梅雨,我們仍在杭州。篾紮的物件一部分重新打開,箱籠更不必說,上海賃的“也是廬”也退了租,似乎可以安然過去了;但是還不成,雖一步沒有走得動,卻時時刻刻鬧著搬家,使人聽得心慌,不但說要如何如何搬到別處去,就區區的杭州城裏也有種種不同的搬法。他自己心裏來來回回的晃,於是他的家跟著也來來回回的晃,就是寄居的客也不得不跟著來來回回的晃;雖然那時的我是一個地道的樂觀派,“尋尋開心罷,一點不要緊。”

夏日漸長,始從“杭州城內”搬到西湖邊我的別墅中去,然而還在清波門內租了一所小房子。所謂搬家問題總算告一段落,北去之說自然沒有打銷,天津北京等等常常在嘴裏顛倒念著。所以湖樓小住,真真隻是小住,隻算於北上的程途中打一個茶尖,不過這個“尖”卻打倒西湖邊上去了。

惟有長閑,這種閑法淡得可以出水,即頂好閑好懶的我也覺得有點不堪。沈彥君倦於遊宦退歸林下,清閑的福倒是本分,小姐們自古以來是有閑階級,閑閑也還罷了,隻有本來好好地關在書房裏,讀讀論語孟子的“兩位公子”,也變成“無事大閑人一個”,透點兒別致新鮮罷。我在杭州這幾年本不知道作些什麼生,為什麼老不走,想起來尤其茫然。這一年閑得自然更出奇,隻為上海書賈校了一部小說,以外嗎事不幹,然而也還是不走。暑中曾匆匆一到北京,不久就回來,又躲到小樓窗裏看落照去了。“生之欲”的舞台上總是大鑼敲得人耳聾,大鼓震得人心慌,赤膊直翻筋鬥弄得人眼花撩亂,我們這兒咧,忽然鑼不鳴,鼓不響,非但筋鬥不翻,戲子們一個一個都困著了。這多們清鍋冷灶,成什麼模樣,阿要討厭相!聰明的讀者豈不會疑心這討厭就是“若有憾”,而我不說。

亡友萍君戲以一絕句記我的生涯:“詩思還與世味疏,日長攤飯屢拋書。驕陽曝背青山暖,翠豆朱櫻欲上廚。”那時真不過吃吃蠶豆櫻桃,喝喝山中的泉水,看看嶺上的白雲,西泠橋堍嶽王墳前去走走,湖心裏去劃劃,裏六橋外六橋之間溜達溜達,以外亭午的一覺閑睡,中宵的一晌閑談;再不然便找鄰寺的體圓上人下頂蹩腳的象棋去,雖說蹩腳,一日連贏他七局,則上人之棋學亦可想矣。因為下這樣子的棋,倒耽誤了我們,不曾看見雷峰塔的最後一影。

彥君的生涯也和我們差不多。他住最上一層樓,偏南有帶窗的廊子,大家叫它“暗廊沿”,實則一點不暗。他在其間起居,窗明幾淨,擺上幾件心愛的古玩,壁上總是名家的條幅,隔幾天換一回。我們一進去先看見,就說“又換了新畫啦。”我和他閑談的機會很多,講講時局,講講家計,也有時一無所為,談那“今夕隻可談”的風月,總之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要說什麼就說什麼,談得極暢快的時候果然多,談得小撇扭的時候不免也有。譬如他思前想後,老是帶愁帽子,蹙眉毛,而我一味嘻嘻哈哈,隨隨便便,“這不要緊的。”

偷安的江浙居然構兵,古舊的雷峰塔俄而傾圯,在他心上都有過一條條的痕路。平日溫藹可接詼諧自適的,現在以憂鬱的神情結合中年的憔悴,恕我說得不客氣,再恕我的不恭敬,覺得迥比不上在蘇州小花園裏教我放汽槍頑那個時候了。正如紅樓夢上說的“漸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即以搬個家而論,這兒放放不對,那兒放放也不對,臨了會零零丁丁搬到西湖邊三層樓上去住著。一角危樓,四山欲雨,這難道就千妥萬當了嗎?

南山之下本有新構的園亭,他常常於其間獨往獨來,有時也和家人同去,而獨遊時為多。一日夜歸湖樓,沿蘇堤北走,迎著轎子,撲麵的淒風急雨,一走進屋子,我們盡驚,他渾身精濕,冷顫不已。也有幾回,時近午夜,他還沒有回來,幾個人高樓極目,隻見一片淡白的平湖,微蒼的靜夜,寂無所見;隔了一會,有豆大的一點微微移動,久之漸大,依稀可辨,“是的!是的!”果然,須臾之間,雙槳小夷猶而至。“湖唇誰複盼歸船”,Y君憶及她自己的詩句否耶?

陰曆九月二十一日,天色已晚下來了,也不知道說的要去散步,紫病初愈懶得去,彥君帶著YKL,我和囡子也去,往嶽墳上路走。附近半山上有“棟宇巍然不知何家別墅”,我們都要上去,石級新整,囡子也被人拉著手努力同往上走。大家暗暗懷著新鮮的期待。可是好容易走到了一看,什麼都沒有,隻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鮑家祠堂。我們呆立片時,廢然而返,四山暮色蒼然,遠望樓頭已見星星閃閃的燈火。

雷峰塔倒後,我們熱心搜尋磚頭縫縫裏的殘經。彥君不惜工本地幹去,我是沒有工本,也興高采烈地幫著他搖旗呐喊。塔的遺跡曾留下多少次的徘徊,那不必說;塔對過的紅籟山房是購求經卷的臨時交易所;以外南屏附近的閑門小戶,城中的街坊店鋪,我們聽見了那裏有經,定要趕得去看看。即作鮑祠遊之次日,他又同我跑到城裏,什麼文華齋學古齋這些古董鋪找個遍倒不足奇,最好笑的有個張壽南也者,牙醫生也,徐景文之徒耳,我以為無所得先走了,彥君也不知從那裏聽來的,他這裏有經,遂不問情由叩門而入,以六十元欣欣然攜一卷回來希奇我們,據說“字跡甚佳”。

幾宿無話,九月二十八日天氣晴朗,紫還是沒有去,要去的是Y和K,其時頂小的L好像已說我不去了,我攛掇他,“你去罷,你去罷,”L方肯去。這回跑的地方可真多,差不多把杭州城兜了一個圈子。從新市場的振華旅館起腳,而學古齋,而花牌樓。花牌樓有個獸醫院,而獸醫院中據說有經,這又不亞於“張壽南牙醫生”了。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到過的,自此以後也沒有再去過了,好像很空曠的,有些綠的草嗬樹嗬之類。幾處路跑得不少,卻一卷經也沒有得,不是他幹脆說沒有,就是我們不合意,或者有而沒有,被人捷足先得了,有如這獸醫院。

繞了一大圈,到了距我們舊居不遠,城站傍邊的逸廬,看他們裱畫。在那邊倒有人拿過兩卷來,“首不全而字跡甚美”,又花了彥君的九十元。再折回旗下知味觀吃點心,蝦肉餛飩乎?雞肉餛飩乎?可惜K之日記不詳。吃完了就要走。

新市場瀕湖,一排都是船碼頭,運動場碼頭咧,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各碼頭咧。第一碼頭正對西園茶樓。“你們且別忙,等我一等,讓我講完幾句西園再走。”粉紅色的三層樓兩大金字曰“西園”,住城內時,湖上晚歸每以它為目標,等到粉紅色看得出,兩個金字有點認得了,不久自然會坐在洋車上,溫理熟書似的穿過新市場薦橋街的市聲燈影,這是曆曆不爽的。

西園三層樓上賣菜也賣酒,殊未見其佳。彥君雖常常說:

“明天我們到西園吃薄餅去,”好像很是奢侈的娛樂,而我總不大想吃,吃也吃不出特別滋味來。它麵對著西子湖,要算全國頂闊的茶館,但我們杭州老兒說起來,西湖不過西湖罷了,臨湖的茶飯鋪更算不了什麼。

二層樓是茶座,有藤靠椅可坐,有以西園著名的煮豆腐幹可吃,更有不費一文的西湖可看,論理說原不推扳,我們偏不甚喜歡它。裏邊氣悶,廊子狹得不舒展,茶客又多,如逢假日則尤多。萬一碰見摸鬢腳的女郎,年紀或者已經四十五油頭滑腦的少年,眉來眼去肉麻非常,則更加不妙。隻記有一回看雪,幾乎耀花了眼睛,以外沒有什麼“煙士披裏純”。

其時餛飩吃飽,回到西園碼頭來,有兩乘包車等著。抬頭一看天色不早,又這樣陰沉沉,湖邊颼颼的風,湖心豈不更要冷他叫兩位公子坐車回去。目送哥兒們的車在紫沙馬路上絕塵而去,我們隻剩了三個人走近馬頭,去雇劃子。那粉紅的牆頭和兩個金字呆呆站著,一點兒異樣也沒有,我們都上了船。

無論那麼想,的確想不出那晚湖風到底怎樣的冷法;無論那麼想,也想不出坐在船中曾想過什麼,說過什麼來。一切都是空的,寫了萬餘言以後,到這裏隻好留下一塊空白——簡直造也無從造起。好像小劃兒慢得可以,老不肯到,天氣有點兒冷,有點兒黑,風也有點兒尖。這湖心打槳片晌的工夫從此不再有了,然而也還是一樣匆匆地過去,還是一點不覺得,並今天的回憶中都隻有一塊空白。如此的匆匆,當時還嫌她慢,或者竟催促船家“快點搖罷!”

好容易望見高樓,在柳樹下插著槳,船家總歸是要爭船錢,卻不知怎的說出失禮的話來,彥君很生氣,罵了幾句,憤憤的敲開門,穿過我們的堂屋,連頭都不回,快快的幾步走上三層樓去。他竟就這樣走過去了。這在我不敢說不記得,您也當然更不會得忘呀!而當晚上,聽說他就感冒輕微的風寒。

又過了四十天,十一月初九日,清靜的小樓前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閑人,不久棺材冉冉地抬出來了,哭聲也隱約地聽見了。那日湖上清晨霏霏的雨,大紅繡花的“材罩”上,綠色油布蒙著,旗隻是旗杆兒,傘隻是傘架子,掌扇也露出竹骨子,行列歪歪斜斜的向前走。送殯的親友們中間有一個我。

雨雖暫時不下,地上是稀濕,本家很周到的替我們預備了洋車轎子,我卻寧可著了日常著以遊山逛街,有點漏水的破皮鞋,彳亍地跟著零落的儀仗,沉重的柩,這樣垂頭喪氣而走。明知道並無紼可執,他在木匣子裏也未必再知道我正同他一塊兒走呢,如此說來竟毫無理由;但我偏要毫沒理由地走去,而且愈遠愈好。老是走著,腳踝上有些兒累了,或者雨水浸到破皮鞋的縫裏,襪子濕子,心上都似乎可以鬆個一鬆。這“毫沒理由”,竟是妙的。

公園門口的糖攤小頑意兒攤照常擺著。上錦帶橋再下錦帶橋,斷橋又在望了,路真熟得奇怪呢。瑟瑟的殘柳,渺渺的明湖,萬分恬靜一如平日。偶然迎麵走來的行人,看了我們兩眼之後,他悠然自去。處處樓台窗戶微雨中嵯峨而立,好像要邀我進去頑似的。腳底下沙子的聲音,聽聽看,和往日徘徊躑躅時有什麼不同?一點都沒有。少了什麼?多了什麼呢?也不明白。隻是不敢抬頭,尤其不敢顧盼,癡癡的跟著抬棺材的人夫走。那兒去?好像不知道。——倒又在回想起什麼來了。

二十天以前,曉風殘月之下,他悠然回首去了。我走到小平台上仰頭看欲曙的天,淡紅的曙色,清淨的湖山,真疑惑他的魂氣正向其間飛散呢。否則他又往那裏去了?病榻之前,聽他於臨命之俄頃,顧念家人,囑咐後事,丁寧倍至,纖屑無遺,支起瘦岩岩的病骨,怯怯的聲調,一個字兩個字的勉力迸了出來,斷斷續續聽不真,也有點聽不下去。他說我們兩個人的將來,他是放心的,又說:“你還是以筆耕口罷。”聽到這裏,眼淚就忍不住了。有一日他病初深,我走上樓去看看,他說:“心餘,你看我這病還會得好嗎?”我的答語,自然,你們不想也知道的,可是在最後的問答裏我竟欺騙了他。這又如之何?今日更又將如之何?

這些光景和話語,於我的一生裏很難得泯滅的。這不但是死生之痛親舊之情,而且是知己之感。亂頭發般的我的思路,他雖不曾完全懂得,其間且有若幹的距離;然而我的性情和癖趣,從小他一直知道的,所以至今知道得絕不含胡。論起來,我之所以為我者,豈不多半在性情和癖趣上麵。

十月十九日以後他和我們在兩個世界上了,而在初七八裏還是好好的。親戚勞君從塘棲帶來尺許的紅鰱魚,大鯉魚,紅燒羊肉,他叫K複書道謝,把魚放在山居的小池中。因為他正頑著菊花,初七的下午我和K船到旗下,從惠興花圃又買了兩盆回來,“姿色均秀,”他亦為之欣然顧盼。燈光之下,菊花堆滿了一屋子,他徙倚其間,隻不曾下樓去。這又使我想到九月二十八黃昏時,他走上樓的神氣來。

正想到這兒,耳傍人聲曆亂,一抬頭,嚇一跳,這不是那天我們三個人上小劃子的地方嗎?揩揩眼睛再看看,一點不錯,這是西園,那是船碼頭,我都認得它們。其時柩已歇下了,一個路祭棚,幾位老爺們在上祭。我又閑著哩,閑閑地看南山一桁青得鬱鬱蒼蒼,正是平日湖濱散步所習見的,誰又想得到僅僅四十天以後,我就要送他這些地方埋骨去。而其時柩還不曾起。

隔湖的山光招招手,引得我呆呆的直往前看,偶爾回頭,突然間,幻滅自身的影子幽靈似的在我眼麵前那麼一晃。從此以後,無論花朝與月夕,俊侶或良朋,賞心兼樂事,不回頭便罷,一回頭,這灰色的影子必定立刻扭扭搭搭地走了過來,低低說聲:“還有我。”

老早曉得了,這個怪影子決不肯輕易饒過誰,就此善罷幹休的,必定要一天猖獗一天,弄到惡狠狠地翻了臉直撲到我的身上來為止,說不定嗬是那一天,是明天?還是明年?如果是即時三刻,那沒叫嗬呀!——並且怕來不及叫阿呀。

然而這未曾阿呀以前,一例一例的都悄等著,甚至於興高采烈地等著。別人呢不大知道,沈彥君的一生的確如此過去的。老實說,即使沈彥君已確是如此,你如此,他如此,誰都如此,這也全不要緊。最關要緊的我平按,最關要緊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心餘就此擲筆去了。既然他的口袋裏並無一個子兒一包的還丹,大約我字以下不見得再有什麼好話說出來。凡上所言皆成惡譏,言之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