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麼?你那同鄉的佳人麼?已經……已經屬了沙吒利了。……哈哈……哈……這些老遠老遠的事情,你還問起它作什麼?難道你還想來對我報三世之仇麼?”
聽起他的口吻來,仿佛完全是在說和他絕不相幹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樣子。我問來問去的問了半天,關於薑桂英卻終於問不出一點眉目來,所以沒有辦法,就隻能推進到以後的幾個問題上去了,他一邊用蒲扇扇著爐子,一邊便慢慢的回答我說:
“到了杭州來也有好幾年了……做和尚是自從十四年的那一場戰役以後做起的……當旅長真沒有做和尚這樣的自在……”
等他一壺水燒開,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幾句問話約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後,破茅篷裏,卻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從半開的門口,沒有窗門的窗口,以及泥牆板壁的破縫缺口裏,卻一例的射進了許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來,照得這一間破屋,晶瑩透徹,象在夢裏頭做夢一樣。
走回到了東牆壁下,泡上了兩碗很清很釅的茶後,他就從那扇小門裏走了進去,歇了一歇,他又從那間小室裏拿了一罐小塊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來了。拿了幾塊給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塊嚼著對我說:
“這是我自已用葛粉做的幹糧,你且嚐嚐看,比起奶油餅幹來何如?”
我放了一塊在嘴裏,嚼了幾嚼,鼻子裏滿聞到了一陣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將糕粉吞下去以後,嘴裏頭的那一股香味,還仍舊橫溢在那裏。
“這香味真好,是什麼東西合在裏頭的?會香得這樣的清而且久。”
我喝著茶問他。
“那是一種青藤,產在衡山腳下的。我們鄉下很多,每年夏天,我總托人去帶一批來曬幹藏在這裏,慢慢的用著,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點。”
兩人吃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進了那間小室,一隻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幹末,一隻手拿了幾張白紙出來。替我將書本鉛筆之類,先包了一包,然後又把那包幹末擱在上麵,用繩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門口,正立住了腳,朝南在看江幹的燈火,和月光底下的錢塘江水,以及西興的山影的時候,送我出來,在我背後立著的他,卻輕輕的告訴我說:
“這地方的風景真好,我覺得西湖全景,決沒有一處及得上這裏,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們似乎有人在外麵募捐,要重新造起勝果寺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我就要被他們驅逐下山,也都說不定。大約我們以後,總沒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機會了罷。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說著,他便高聲笑了起來,我也就笑著回答他說:
“這總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話’,是不是?我雖則不是宋之問,而你倒真有點象駱賓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華》創刊號
(注1)
[沙吒利]《辭源》:唐肅宗時,韓翊美姬柳氏,為蕃將沙吒利所劫,後得虞候許俊的幫助,與柳複合。故事見《太平廣記》四八五唐許堯佐《柳氏傳》,孟[]《本事詩·情感》。後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強奪人妻的權貴。宋王詵(晉卿)歌姬為勢家所奪,王賦詩曰:“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即用此典。見宋許[]彥周詩話。
(注2)
[西湖佳話]指《西湖佳話·靈隱詩紀》,宋之問在靈隱寺遇到出家後的駱賓王的故事。
(注3)
《鬱達夫文集·第十卷·詩詞》,《寄若瓢和尚二首》:
離愁戚戚走天涯,聞道南台又駐車。亂後倘逢應失笑,一盤清賬亂如麻。
莫懺泥塗曳尾行,萬千恩怨此時情。念家山破從何說,地老天荒曳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