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在山下已經聽見過那樵夫所說的關於這瓢兒和尚的奇特的行徑了,所以這時候心裏倒也並不覺得奇怪,但隻有一點,卻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種好奇的心思。據那中老農夫之所說,則平時他對過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氣,每要施茶給水的,何以今天獨見了我,就會那麼的不客氣的呢?難道因為我是穿長袍的有產知識階級,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與周旋的麼?或者還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經,實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據了去的緣故呢?從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門外的那一種失心狀態看來,倒還是第二個猜度來得準一點,他一定是將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經裏去了無疑。既是這樣,我倒也不願意輕輕的過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樣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麼經。我心裏頭這樣決定了主意以後,就也顧不得他人的願意不願意了,舉起兩腳,便走進門去,走上了他的身邊,他仍舊是一動也不動地伏倒了頭在看經。我向桌上攤開在那裏的經文頁縫裏一看,知道是一部《楞嚴義疏》。楞嚴是大乘的寶典,這瓢兒和尚能耽讀此書,真也頗不容易,於是繼第一個好奇心而起的第二個好奇心就又來了,我倒很想和他談談,好向他請教請教。
“師父,請問府上是什麼地方?”
我開口就這樣的問了他一聲。他的頭隻從經上舉起了一半,又光著兩眼,同驚駭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隨後又微笑起來了,輕輕地象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說:
“出家人是沒有原籍的。”
到了這裏,卻是我驚駭起來了,驚駭得連底下的談話都不能繼續下去。因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傷疤隱藏過後的他那上半臉的麵容,和那雖則是很輕,但中氣卻很足的一個湖南口音,卻同霹靂似地告訴了我以這瓢兒和尚的前身,這不是我留學時代的那個情敵的秦國柱是誰呢?我呆住了,睜大了眼睛,屏住了氣息,對他盯視了好幾分鍾。他當然也曉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從容的含著微笑,從那張板椅上立了起來。一邊向我伸出了一隻手,一邊他就從容不迫的說:
“老朋友,你現在該認識我了罷?我當你走上山來的時候,老遠就瞥見你了,心裏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門外咳了一聲之後,才認清楚,的確是你,但又不好開口,因為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時日,仍能夠複原不能?……”
聽了他這一段話,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個山僧似的神氣,又想起了剛才那樵夫所告訴我的瓢兒和尚的這一個稱號,我於一番驚駭之後,把注意力一鬆,神經馳放了一下,就隻覺得一股非常好笑的衝動,衝上了心來。所以捏住了他的手,隻“秦國柱!秦……國……柱”的叫了幾聲,以後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淚,有好久好久說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話來。
我大笑了一陣,他立著微笑了一陣,兩人才撇開手,回複了平時的狀態。心境平複以後,我的性急的故態又露出來了。就同流星似地接連著問了他許多問題:“薑桂英呢?你什麼時候上這兒來的?做和尚做得幾年了?聽說你在當旅長,為什麼又不幹了呢?”一類的話,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說了一大串。他隻是笑著從從容容的讓我坐下了,然後慢慢的說:
“這些事情讓我慢慢的告訴你,你且坐下,我們先去燒點茶來喝。”
他緩慢地走上了西麵角上的一個爐子邊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間,我又不耐煩起來了,就從板椅上立起,追了過去。他蹲下身體,在專心致誌地生火爐,我立上了他背後,就又追問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諸問題。
“我們的那位同鄉的佳人薑桂英究竟怎麼樣了呢?”
第一問我就固執著又問起了這一個那時候為我們所爭奪的惹禍的蘋果。
薑桂英雖則是我的同鄉,但當時和她來往的卻盡是些外省的留學生,因此我們有幾個同學,有一次竟對她下了一個公開的警告,說她品行不端,若再這樣下去,我們要聯名向政府去告發,取消她的官費。這一個警告,當然是由我去挑撥出來的妒嫉的變形,而在這警告上署名的,當然也都是幾個同我一樣的想嚐嚐這塊禁臠的青春鰥漢。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這個警告發出後不多幾日,她竟和下一學期就要在士官學校畢業的我們的朋友秦國柱訂婚了。得到了這一個消息之後,我的失意懊惱喪,正和杜葛納夫在一個零餘者的日記裏所寫的那個主人公一樣,有好幾個禮拜沒有上學校裏去上課。後來回國之後,每在報上看見秦國柱的戰功,如九年的打安福係,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橋之戰等,我對著新聞記事,還在暗暗地痛恨。而這一個戀愛成功者的瓢兒和尚,卻隻是背朝著了我,帶著笑聲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