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諾從座位上跳起來。“我要走了,”他說,“這位姑娘今早和神父一起從索倫多來,今晚就得回去照看她生病的母親。”

“啊,不忙,天色還早哩!”漁夫說,“她還有時間喝一杯的,喂,太太,再拿個杯子來。”

“謝了,我不喝酒。”勞蕾娜說,依然離他們有幾步。

“盡管斟,太太,斟吧!她是不好意思。”

“算了,”年輕人說。“她脾氣強,說不願意就是天主也沒辦法。”說了就匆匆告辭,跑下船去,鬆了繩子,等待少女。她向店主人和他妻子再次揮一揮手,然後向船走去,腳步有點躊躇。她先向四周看看,好似期望有別的客人同行。然而小碼頭上半個人影也沒有;漁夫們有的睡覺,有的出海捕魚去了,幾個婦女在門口或是睡覺或是紡紗,而早上渡過來的那些觀光客要等天氣涼些才回去。她沒張望太久,安東尼諾猝不及防地便像抱小孩似的把她抱上船,跟著他也跳了進來,搖了幾槳,船便出海了。

她坐在船首,半轉過身背對著他,他隻能看見她的側麵,現在她的樣子比平常更嚴肅,頭發垂落在額頭上,纖巧的鼻子鼓著一份執拗,芳唇緊抿——船在海上默默航行了一陣子之後,她覺得太陽炙人,便從包巾裏拿出麵包,把包巾罩在頭上,一邊以麵包當晚餐啃起來,她一整天都沒進食。

安東尼諾看見這情形,立刻從早上裝橘子的筐子摸出兩個橘子說:“喏,勞蕾娜,這是給你解渴吃的,不要以為我是特別為你留下。它們是從筐子裏掉出來的,當我把空筐子放回船上時發現了。”

“你吃吧,我有麵包就很滿足了。”

“你吃點解渴;你走太多的路了。”

“我在上麵已喝過水,不渴。”

“隨你便。”他說,隨手把橘子丟回筐裏。

又是一陣沉默。海麵波平浪靜,幾乎聽不見龍骨破水的聲音。甚至棲居在岸上岩洞裏的白海鷗,都寂靜無聲地覓食。

“你可以將這兩個橘子帶給你母親。”安東尼諾再次開口道。

“我們家裏還有,如果吃完了,我就去買。”

“你可以拿給你母親,代我向她問候。”

“她又不認識你。”

“這個,你可以告訴她我是誰啊!”

“我也不認識你。”

這已不是她第一次否認認識他。一年前,就在那位畫家來到索倫多不久之後的一個星期天,安東尼諾和幾個鎮上的年輕人在大街附近的廣場上玩滾球戲。畫家就是在那兒初次邂逅勞蕾娜,當時勞蕾娜頭上頂著水壺從他身邊不經意地走過。那個那不勒斯人看見她,雖然隻要再走兩步就不會擋著人家的遊戲,卻愕在那兒瞧著她。他的腳踝被滾球擊中,才想起這不是發呆的地方。他看看周圍,仿佛等著人家來道歉。擲球的年輕船夫倔強地站在夥伴中間,沒有說話,於是那個觀光客便識相地走開了。但是這件事被人傳開了,尤其是當他公開向勞蕾娜求婚時,人們更是議論紛紛。當他問她是不是為了那個無禮的家夥而拒絕婚事時,她氣憤地說,“我不認識他。”然而她也已聽到人們的話,從此以後,隻要看見安東尼諾,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現在他們倆坐在船上,卻像仇敵一般,心裏都很氣。安東尼諾平常溫和的臉漲得通紅;他用力擊著水麵,濺起了泡沫,偶爾雙唇顫抖著,仿佛要罵人了。她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一副無知的神氣,俯在船舷上,任海水從指間溜過。然後她取下包巾,掠一掠頭發,好像船上隻有她一人,隻是眉毛仍在顫動,她徒然舉起濕淋淋的手敷在燙熱的臉頰上,想讓它涼爽涼爽。

現在他們身在大海中央,遠近一艘船也沒有。小島已落在遙遙的後頭;熱氣中隱隱可見海岸線躺在那兒;船與島之間是一片深深的孤獨,海鷗不會飛過來的。安東尼諾環顧四周,心裏似乎有了主意。他的臉色突然顯得蒼白,丟下了槳。勞蕾娜不由自主的轉過頭來看他,緊張但沒有恐懼。

“這件事非得有個了結不可,”年輕人氣洶洶說道。“我可忍得夠多了,奇怪的是我竟沒有因此而毀滅。你說你不認識我?難道你不見我像個瘋子似的從你身邊走過,滿肚子的話要向你說?你卻擺出一副凶巴巴的臉孔,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要說什麼呢?”她簡慢地回答。“我當然看見你想同我來往,但我不願別人無中生有地說我閑話,因為我不想嫁人,不僅是你,任何人我都不嫁。”

“任何人都不嫁?這話你不會說一輩子的。是不是因為你拒絕了那個畫家?哼!你那時還隻是個小丫頭。將來有一天你覺得孤寂了,恐怕第一個碰到誰就嫁給誰,你真是瘋了。”

“誰知道將來的事。也許我會改變主意。這幹你什麼事?”

“幹我何事?”他脫口怒言,從椅板子上跳起來,以致小船搖晃不止。“幹我何事?你明明知道,還要問?但願你善待別人,不會讓他像我這般死得淒慘!”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你自己發狂,我有什麼辦法?你憑什麼幹涉我?”

“哦,”他大聲說道,“當然,法律上沒有這樣的明文規定,但是我知道:隻要我是出於正經之心,對你便有權利,就像我有權利可以升天堂一樣。你以為我會眼睜睜看你和另一個男人一同進入教堂,讓那些女孩子們對我聳肩嗎?我要忍受那種侮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