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看到遲鈍的彼得像勝利者般,得意洋洋地把煙鬥高高拋起,從田那端大搖大擺地走著。
“那人竟還活著!”鐵匠亞納斯驚異地喃喃自語。
“親愛的,他還活著哩!他還活得好好的!”
嘉思汀像往常一樣編著襪子。把毛線球放在亞納斯年輕時編的草籃裏。毛線球跟著嘉思汀的手不停地編織而打轉,愈變愈小。毛線經過嘉思汀熟練編織的手,很快地就被織成一片。現在的嘉思汀,非得戴著眼鏡不可。在黑暗的廚房成年累月地工作,石楠做的木炭,冒著黃色的油煙,像鹽一般刺激著眼睛,終使眼睛受到了傷害。何況,她每天都以淚洗麵。這個小房間,一直都沒有打開過,裏麵充滿了臭味。
幾年來,貓就把火爐下麵當做自己的窩了,後來生了一隻小貓,這隻小貓也秉承了母親的哲學,也把那兒當做自己的窩。
一天,鐵匠亞納斯就像平常一樣,消瘦的臉貼著枕頭睡著。人們為他換上了亞麻的白襯衣,用梳子梳理好他的頭發。
他被葬在山上的墓地。
小學老師拿著一張紙,這是一種彩色的印刷品,上麵寫著追憶的文句,姓名和日期欄是空白的,他填上亞納斯的名字,嵌入玻璃鏡框,掛在嘉思汀的家裏。裏麵畫著兩礅裝飾繁縟的希臘柱石,中間寫著這樣的詩句:
母親問父親道:
我那可愛的孩子,
今在何處?
他對母親悲觀道,
兒在的,
在我主的天國。
就這麼回答吧!
身為父母的人。
如果要流淚的話。
請為了以前那美麗光耀的日子。
拭去你的淚水吧!
在我的墓石上,拭去你的淚水吧!
每年,都有一個年紀很大的流動商人,從紐倫堡來,帶著許多新穎的日用品,到小學老師住的地方去。他總是在蟾蜍鳴叫的時候來,這時,正是要播黑麥種的時節。從克利斯欽安八世(公元1838—1848在位)以來,從未間斷過一次。
在嘉思汀的家裏,這幾年倒還相安無事。但這個家卻顯得更沉寂了。每回嘉思汀為了準備自己和拉斯的飯菜在爐灶旁忙碌時,她的淚水就會流出來。強烈的煙激刺著她的眼睛。
到了春天,雪莉妮就從她工作的地方回來。她已經二十五歲了,是個高個子溫柔的女孩。她在工作的地方,雖然很受人喜愛,但她卻再也做不下去了。她兩頰愈來愈瘦,不斷在咳嗽,她的眼睛反顯得比平常更亮。
盡管嘉思汀年紀已經大了,可是幹起活來,還是手麻腳利。她讓雪莉妮睡在她父親睡過的床上,床上的稻草,還有她父親睡過的痕跡。
麵色蒼白,身材修長的雪莉妮,在那兒躺了一年,就過世了。
當雪莉妮躺在床上時,她總望著尼爾斯·耶布森的農家一角。當母親進入廚房飲泣時,她也潸潸淚下,日漸枯萎了下去。她常在想,如此花樣年華,青春正好,卻沒有一個愛她的男友。雪莉妮的頭發中分,沿著雪白的處女前額披散下去。靠在黑暗牆壁旁床上的她,看起來就像畫中的人兒似的。這話是一個住在教會中的女人說的。她時常來探訪,但她說的話,反令嘉思汀更加傷心。
雪莉妮是個文靜的女孩,很多人都十分喜歡她。如果大家央求她二十分鍾,她最後就會開口為他們唱一首動聽的小曲,像這樣的女孩竟然快活不成了。等訪客一走,雪莉妮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陣衝動,慟哭不已。
矮子史吉妮有一回也來探訪雪莉妮。她為了讓她開心,在小籃子裏裝了桃子送給她。史吉妮想讓她聞聞那股曠野的香味。那是岩高蘭那股新鮮的、苦味的和混著石楠酸味的特有氣息。雪莉妮浮起一抹衰弱的微笑,她吃了兩三個桃子,感到味道十分特別。在孩提時代,她就常摘著桃子樹結的果子吃,吃過的人才能感覺出那股特別的味道。有時,有一種扁平的綠蟲,混在桃子和桃葉間,很難辨認得出。一旦吃下去了,馬上就要吐出來。可是雪莉妮感到那股味道,卻一口吞了下去,然後朝著牆壁睡著。她的身子蜷成一團,不斷抽搐著。
矮子史吉妮還在漫無邊際地說著話。打從雪莉妮出生起,她就認識她了,這倒是真的。到雪莉妮九歲或十歲的時候,和同伴們在曠野玩耍,經常也會遇到矮子史吉妮。她正在那兒采果子,打算拿到別處兜售。她那時的形象就和現在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就是那天,雪莉妮一直朝著牆壁睡著不動。房間裏的光線昏暗,她還穿著白天穿著那件白衣,露著背部,躺在床側。
她好不容易捱過一個冬天,可是到了春天,她就被埋在父親墓地的隔壁。又有一張嶄新的追憶的紙張,懸掛在家中的牆壁上。
嘉思汀年紀盡管愈來愈大,可是身體仍很硬朗。拉斯因工作外出,嘉思汀就一人從事農耕。次女卡蓮也外出謀生。嘉思汀年紀一大,說起話來也有些愚癡了,不過,還不致於是個老廢物。村裏有什麼事,都來找她商議。逢人生產或是聖誕節前要殺豬做菜,她都歡歡喜喜前去幫忙。這個鐵匠的妻子嘉思汀,在忙著煮豬肚豬腸的熱氣中,還有一大堆的肥豬肉擺在麵前時,她就把什麼事都忘到九霄雲外了。不假思索地脫口就說些下流低俗的話。盡管她的背都駝了,腳下還趿著高跟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