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文\馬金蓮
選自《天涯》(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於寧夏西吉縣。寧夏作家協會會員。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在《回族文學》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隨筆,作品有《女人在遠方》《六月開花》等。
河兩岸的楊柳,在寒冷中直挺挺地立了整整一個長冬,等到初春來臨,風裏帶上了絲絲和暖的感覺。楊樹寡白的皮上呈現出淡淡的青色來。柳樹要比楊樹敏感得多,那些枝條兒最早就感受到春風的呼喚,隨風拂動,像女人脫下棉襖後的腰身,一天天柔軟俏麗起來,遠遠望去,枝頭甚至隱約顯出星星點點的翠綠色彩。向陽的山坡上,枯草下麵探出點點嫩綠來。仔細察看,竟然是小草發出了新芽。河麵上的冰早就一天比一天薄下去。終於有一天,順兒看著河對岸那幾株柳樹發呆時,聽到了一串串的哢嚓聲。是薄冰破裂、粉碎的聲響。他知道,春天真正來臨了。
薄冰破開,刀背便掉進了河裏。小河原本是一條淺河,刀背又長著一雙頎長的腿,一對粗大的腳板,冰麵破開,刀背就直挺挺站在了河水裏。順兒直眼看著,看著一河的冰,原本白晃晃清亮亮的,一瞬間,就被刀背的大腳破壞了。冰嘩嘩作響,一大片一大片地破裂,下陷,塌毀,浸透了河水,在河心裏悠悠打轉。刀背的鞋完全陷進了冰層,他愣了愣,提起褲腿口,急慌慌往前趟。雖然是條小河,這時卻顯得分外寬闊,刀背高大的身子一栽一晃,看來他想幾步跨出河水,快快到達岸邊。偏偏難以走快,冷水灌滿了鞋子,棉褲的腿腳也吃滿了泥漿。冰還在嘩啦嘩啦作響,順兒覺得好像整條河的冰麵都破開了,正嘩啦啦地下陷。這個男人,就這樣破壞了滿滿一河的冰。
刀背終於爬上岸來,樣子像個落湯雞,他彎下腰擰褲腳的水,水混合著泥漿,擰下來不少。然後,他斜著肩,目光向四下裏掃掃,隨之晃著身子進了河邊一所土院子的白木門。
順兒早就把自己隱在羊群裏。他看著剛才的一幕,刀背卻沒有發現他。他想和刀背藏貓貓。他喜歡這樣和刀背藏著玩。他喜歡這個大個頭的男人,心裏盼著他能常來。刀背並不常來。少則六七天,多則十天半月,才能看見河對岸的蘆葦叢中,一個人大步趕過來,一路不斷彎腰低頭,分拂著擋路的蘆草。有時他頭戴草帽,手裏攥著鐮刀糞叉之類的東西,可見是在田裏幹活,抽空兒跑過來的。有時候,他會穿戴一新,肩上挎著條褡褳,順兒就知道,他這是剛從集市上轉悠了一圈兒,又趕來這裏的。每次來了,刀背都會把大手伸進兜裏摸索一陣,變戲法似的,送給順兒一顆糖,一個蘋果或者幾粒花生。總之都是叫順兒欣喜不已的好東西。順兒是個饞嘴的孩子,口裏吧唧上糖果,身子還纏著刀背,不願意走開。刀背總是不惱,嗬嗬笑著,伸出大手在他頭上不停地摸索。這時的順兒變得羊羔一樣溫順,使勁貼住這高大的身子,在他懷裏膩歪。要是新剃的光頭,順兒就不願叫他摸了,他長著一雙什麼手啊,老耙子一樣,帶著粗刺哩,直紮得人頭皮生疼。刀背還喜歡扒下順兒的褲子,摸他襠裏的小牛牛,說檢查檢查,長大了沒有,被狼叼去了沒有。弄得順兒又羞又氣又癢,笑著掙紮,有時簡直能把氣笑斷。
母親在一個瓦盆裏洗手臉。刀背一來,不管多忙,她都會將手頭的活計停下,把溫水兌進瓦盆裏,蹲在灶前,開始洗手臉。用的是擱在塑料盒裏的香胰子。順兒記得清楚,這胰子是刀背買的。剛拿來的時節,外麵包著一層柔柔的油光紙。母親從刀背手裏接過胰子,紅了臉。刀背的神色也不大自然,兩個人都扭扭捏捏的,做了賊一樣。母親輕輕揭下紙,一股子很特別的香味就飄散開來,鑽進每個人的鼻子。大家頓時被這新奇的味兒給迷醉了,尤其刀背和母親,他們臉上的顏色越來越紅,連耳朵背後也變了色。那張油光紙當然歸了順兒。他將它湊在鼻子下麵嗅,好香啊,長到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聞過這麼香的味兒。濃鬱、刺鼻、香噴噴的。河灘裏,那些野生的冬花蘆葦每年都會開花,好多叫不上名兒的野草也開花,可是,他敢保證,沒有哪種花香能這麼集中、激烈、真切、醉人。這是把世上所有的花都集中起來,才做出了香胰子吧。
那天,母親拿著香胰子端詳了一陣兒,就急切地舀了水,在瓦盆裏洗起手臉來。她頭一回將洗臉這平凡的事兒,進行得很不平凡,動作緩緩的,柔柔的,款款的,神色嚴肅,凝重,顯得那樣投入,那樣沉醉。她先洗濕手和臉,再拿香胰子搓一搓,在手上搓搓,在臉頰上搓搓,手心裏便起了泡沫。她揉搓著那些泡沫,越搓越多,滿掌心都是,然後兩手托起,將泡沫都撫到臉上了。順兒看見,母親的臉蛋、鼻翼,甚至脖頸下麵,都泛起一層層細密的泡沫來。香味更濃了。母親的五官變得模糊不清,隱在一堆細碎的粉色泡沫後麵了。
那一刻,刀背和順兒都有些發呆。他倆定定看著這個女人,連門口的黃狗也呆了,趴在門檻上,癡眼望著女主人。這香胰子,很貴吧?順兒攀住刀背的胳膊,好奇地問。刀背不答話,一把將他攬進懷裏,緊緊摟住了。緊得順兒都要喘不過氣來了。順兒沒有掙紮,他頭一回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小小的身體被這樣有力的懷抱摟著,四肢骨骼隱隱發疼的同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這快樂水波一樣,在全身流淌。母親撩起水,輕輕拍到麵上,衝洗著泡沫。等到衝幹淨後,手和臉完全露出來了。母親不看別人,慢悠悠擦幹水,打開雪花膏瓶,對著鏡兒往臉上抹雪花膏。刀背從背後瞅著她,說亮堂多了,你這臉盤子,這膚色,就得這洋東西伺候!看看,看看,就洗了一回,這就有了變化!
母親重新紅了臉,眉毛卻高挑起來,眼稍兒浮滿了笑。順兒上下打量母親,他看不出刀背所說的變化在哪裏,正驚異著,母親猛然記起了什麼,說這半天了,還沒去放羊?該餓死了!順兒便乖乖地吆上羊出門。
等把羊趕出門,扔在河邊的林子裏,順兒一個人躺在河灘上,悠悠地想心事,回味剛才在家的一幕。慢慢地回想起來,還真覺得母親是有變化的。香胰子水洗過的臉,至少添了一層神采,有了嬌羞,好像她一下子變年輕了。
其實,那時的母親真的很年輕,才三十出頭。順兒記得,打那以後,每天早起,母親都會花上一陣時間,正兒八經洗一回臉。她細細地耐心地揉搓著那張臉盤,深深沉浸其中的神態,似乎不僅僅是清洗,而是撫摸,在摩挲著一件很珍貴很脆弱的磁盤子。撫摸著,清洗著,無端地,她會發出一聲歎息來。順兒不知道,母親的歎息因何而來,會不會與刀背有關。刀背有好些日子沒來了。不光母親的臉一天天暗淡下來,順兒也開始想念那個高大結實的身影了。母親堅持洗臉,細細地投入地洗。順兒便有一種感覺,覺得那香胰子的味兒早就穿透皮肉,浸入到母親肌膚的深層下去了。使得她身上始終散發出一股幽幽的香。這香味兒,讓人沉醉,也讓人心神不定。已經有人在嚼舌根了。他趕著羊,到河下遊渡口上放牧時,撐筏子的大胡子盯住他笑嘻嘻看,直看得他心裏發毛,渾身不自在起來,心裏說我又不是大姑娘,值得這麼呆眼看嗎?大胡子嗤嗤地笑著,笑夠了,才說瞧順兒這臉,多細多白呐!像個女娃子的臉!是香胰子洗的吧?!順兒一聽這話,莫名地紅了臉,頓時惱了。母親叮囑過他,刀背送香胰子的事,不準到外頭亂說。誰知這大胡子知道了。瞧他這壞壞的笑意,就能斷定他已經知道了。順兒是正兒八經的小男子漢,小河邊長大的孩子,經年被河風吹著,河水泡著,他的骨子裏有著北方河流特有的氣質,他可不願意被人稱作黃毛丫頭,更受不了莫名的奚落!他不理大胡子,趕上羊繼續往河的下遊走。大胡子將一把木槳撐得嘩嘩作響,他衝著順兒的背影嘿嘿笑,喊道:“尕小子脾氣倒倔,像頭強驢!一句耍話,還真就毛了?告訴你尕娃,那香胰子不是買給你的,給你媽的!哎呀呀,小寡婦的門前走三遭啊……嗨呀呀……”聲調拉長了,變成了高唱。順兒停住腳步,臉撲哄哄地燒起來。十一歲的少年,大人言語裏的山高水長,他好歹能聽懂一些了。一對夫婦過河,大胡子載上他們走遠了。順兒望著河心裏一片片擴散開來,不斷後退著消失的水花,心裏頭像有了一河水,這水被一把破槳翻攪著,劃撥著,濺起的水花,一圈圈擴散著,向後,再向後。
母親再洗臉時,順兒不看,他原來趴著的炕牆那裏趴上了一隻貓。順兒坐在門口,目光投向門外。門外的小河,水流日夜不停地淌著。從他記事起,小河就是這樣,一刻不停地向著前方趕路,趕路。它這樣不辭辛苦地奔波,究竟為了什麼?要去哪兒?
母親把洗臉水端出來,潑進河裏。一點帶著粉色泡沫的水,彙進了河心,一眨眼就消散了,被巨大細密的流水裹挾而去。河麵還是那麼平靜。
刀背終於露麵時,已經初冬了。就在這段日子中,母親的香胰子在一天天消瘦,幾乎瘦成了一彎月牙兒,順兒才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晃悠悠繞過一片片收割後的田地,向著這邊而來。河邊的蘆葦早就衰了,河畔泥漿裏跳躍的青蛙也不見了,它們可能提前感到了冬天的寒意,早早躲起來了。像往常一樣,刀背停在河邊,向四下裏瞧瞧,脫下鞋,高高挽起褲腿,將鞋揣進懷裏,大步趟進了河水。順兒登時咬緊了牙關,心頭連著打了幾個寒戰。這時的河水,雖然還沒有結冰,卻冷得刺骨,他這隻有名的水鴨子,也早不敢下水遊耍了。隻能將羊群趕在河灘上,任由它們啃食那些幹枯的衰草,他側坐在河邊,看著河水向下流淌。看著看著,莫名地,心頭就起了憂傷。院子裏,母親在趕著料理一年當中的最後一點活計,把割倒的高粱捆子曬幹,把玉米秸稈碼成垛,把穀子草摞成圓錐形的摞子。寒冬一來,大雪封門,它們便是喂養羊群的上好草料了。房門口的草簾子,也要及早補補。娘兒兩人過冬的棉襖棉鞋,他放羊戴的羊毛手套,腳上穿的窩窩暖鞋,都得拾掇拾掇,該翻新的翻新,該補綴的補綴。小河邊的寒冬尤其難熬。就在等待寒冬來臨的這段日子,母親很不開心,臉上顯出深深的憂鬱來,也不和他說話,一個人悶悶地忙這忙那。在順兒心頭,這段日子便蒙上了陰影,難以驅遣,他隻能盼著這涼颼颼幹巴巴的日子快點過去,迎來一場大雪。等到大雪將小河兩岸的世界完全覆蓋,母親準會活過來,心裏的鬱結化解了,眉目間重新浮上歡笑。因為每當大雪封門的時節,刀背便會借著出門耍賭博的機會,拋開河那岸家裏的女人,來這裏多住上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