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短篇小說 河邊(馬金蓮)(2 / 3)

然而,這些日子,深秋過渡到初冬的日子,似乎要比從前的任何一年都長,順兒知道,刀背不來,母親心頭的陰雲越積越厚,沉沉地壓著,她情緒壞透了,超過了任何時候。都是刀背害的啊。洗臉時,母親把香胰子放在鼻子下聞,深深吸一口氣,忘了吐出來,整個人完全沉醉在那氣息裏。順兒明白,她又想刀背了。她以為順兒還小,什麼都不懂。可順兒懂了,盡管這種懂是稀裏糊塗的,生澀艱辛的,順兒多少還是明白一些的。他盯著緩慢移動的河水,癡癡作想,娘和刀背,兩個人認識好呢,還是壓根就不相識好一些?他們這樣來往著好呢,還是從此了斷了好一些?想來想去,想到自打刀背經常光顧這裏,母親變年輕了,臉上有了活色,像一截子原本枯死的木頭逢到了春天,重新發了芽長了葉,還像傘一樣撐開了一片陰涼。刀背為這個家裏添了那麼多的活力,更不要說農田裏的力氣活,他隻要碰上了,挽起袖子就幹,像這個家裏的男人一樣,盡心盡力。可是,刀背他是有女人的,也有娃娃。就在小河那邊,據說趟過那片葦子林,越過幾片農田,就能到達,在一片楊柳掩映下的村莊裏。因為有著家室,刀背就不能常光顧這裏,更不便久留。每次都是抽空兒來的。來了就來,去了就去吧,母親說這個家不指靠著他,要指靠的是順兒。有一天順兒長大了,長成大男人,就能撐起裏裏外外的擔子,她這輩子就算熬出了眉目。

順兒便對未來產生了憧憬,他希望自己快長大,長得高高的,壯壯的,像刀背一樣,再留滿腮的黑胡子茬,走路大踏步,身上常帶股子旱煙味兒,幹活打赤膊,天再熱也不穿汗衫子。他覺得這樣才像男人,像刀背一樣的男人。順兒沒見過父親,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在他少年的心眼裏,總覺得父親一定像刀背,和刀背一樣強壯結實,寬厚溫和。可是,擺渡的大胡子說他爹是個癆病鬼,活活讓病給拖死了。臨死前瘦成了一隻猴。順兒不愛聽這話,認為一定是大胡子的烏鴉嘴在呱呱地胡叫,在故意損壞父親的形象。所以順兒下了決心,長大了絕不做大胡子那樣討人厭的男人,要做,就做刀背。

香胰子被母親日複一日地使用,終於洗成了一彎細瘦的月牙兒,眼看著月牙兒就要從腰間斷裂的時節,刀背來了。他總算出現了。趟著淹過腳麵的冷水,渡過了河麵。順兒站在門口看呆了。渡過這條河的路徑,有好幾條。上遊有橋,一道石板橋,再往上走,還有一道木橋。下遊河麵寬,沒法架橋,有大胡子的筏子,隻要花上兩毛錢,他就會把這岸的人送往那岸,或者將那岸的人載到這邊。從哪種路徑過來,都不比這樣光腳趟水受罪。奇怪的是,刀背從不走橋,也不去坐筏子,他分開岸邊半人高的葦子草,就直接趟過河來。是為了什麼,順兒思索過這個問題。其實這不是什麼難懂的問題,順兒覺得刀背一定是為了省事,哪條路都沒有直接趟過河來近便。過橋得往上遊去,跑不少冤枉路。坐筏子吧,得給大胡子掏錢。一次就是兩毛,來來去去的,那得要花上多少錢呐。細想下來,隻有這橫渡河水最來得便捷省事。

可是,初冬的河水涼了,涼得刺骨。刀背光著腳一步一步趕過來,順兒覺得刀背為了看一回他母子二人,真是遭罪得很。刀背草草上了岸,竟不穿鞋襪,小跑著進了河邊的小院子。順兒看到他剛從水裏拔出的腳不是正常的肉白色,而是紅色的,泛著粉紅的光澤。枯燥乏味的日子,那些活躍在夏秋的粉嫩的魚兒、青蛙都不見了,鑽到河底溫暖的地方去了。隻有刀背傻,還踏著冷水而來。不知他兜裏又揣了什麼好吃的。順兒坐不住了,無心放羊,也無心看河了,他將羊群聚攏在林子裏,把羊鞭直直插進土裏,警告那隻帶頭的老羊,要它帶領大夥乖乖吃草,千萬不能亂跑!老羊聽懂了似的,望著順兒重重咳嗽出兩聲,順兒便飛一般跑向家門。

單扇白木門緊緊關閉著。他推了推,沉沉的,從裏頭拴上了。這不要緊,難不倒順兒。其實,他家這大門,大多時間都是緊緊關閉著的。母親不願意和上遊那些喜歡說三道四的女人們來往,更不歡迎吊著膀子、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大胡子。任何閑人雜狗都被這獨扇木門兒和母親的冷臉給擋回去了。順兒略一思索,脫下外衣,推開門檻底下幾塊石頭,刺溜溜扭動一陣,身子已經在門檻裏頭了。他又探出胳膊來,把外衣拉進去。穿好後,拍拍土,全身上下幹幹淨淨的了。和走大門進去的沒什麼兩樣。母親常說,她的順兒呐,就是一隻小猴子!她還擔心,這鑽門檻的小本事,長大後發展成扒屋上牆的大毛病,那可就成賊了。為這,母親常給刀背念叨,說這娃娃哪都好,就這點叫人擔憂,萬一將來變成個賊娃子,叫她還怎麼活?說著,她就會傷心起來,感歎都是缺爹的下場,兒子娃娃,總該有個爹來管教管教才好。看她的意思,分明是希望刀背出麵,替她教育兒子。刀背果然咳嗽一聲,變了聲調,極嚴厲地給順兒講起做人的大道理來。順兒不大服氣,小嘴撅起老高,隻是礙著母親的麵不敢吭聲。等到母親出去,刀背從兜裏摸出兩顆糖,含著討好的微笑向順兒賠罪,說剛才的事都是假的,是做給你媽看的。順兒嘴裏噙上糖果,大度地搖搖頭,隻要有糖吃,他“小人不計大人過”。

好幾年過去了,順兒鑽門檻的毛病沒改,隻是怕惹母親生氣,不敢那麼明目張膽了。這次,他鑽進門檻,興衝衝走向屋子。這好些日子沒見,刀背會帶好些零食兒來吧。不知道為什麼,刀背一個大男人,在順兒麵前卻分外膽怯,所以常常遭到順兒的“欺負”。那是一個孩子所能想到的沒有惡意的惡作劇。有時候,順兒覺得刀背像父親,像這個家裏的掌櫃的。有時又感到一點也不像,而是他的哥哥,母親的一個稍大一些的兒子。真是古怪的念頭呢!他苦惱地甩甩頭。屋門開著。門口換上了春天才掛的薄門簾。真是一張很好看的門簾。而被它取代的,是一條破舊不堪的灰布簾子。這新門簾,是母親用他們穿過的舊衣裳縫起來的。她先將衣裳洗淨,拆開,拆成一片一片布料,捋得平平順順的,然後剪成塊兒,再把各色布塊拚湊起來,一樣一樣縫到了一起。紅的,黃的,黑的,顏色搭配得很勻稱,站遠點看,像是一朵朵菱形的花開放在門上。

順兒忽然來了玩心,他決定先不進屋去討零食吃,而是悄悄地,趴在門簾下溜進門,然後猛地站起身,嚇刀背一跳。那個大男人,有時候,那膽子可比老鼠還小呢,尤其來到這個家裏,老是提防著什麼,似乎冷不防,就會有人衝進屋,捉老鼠一樣捉住他。

沒弄出一絲兒聲響,順兒就湊近了門口,掀開了門簾。屋裏光線暗,加上兩個大人都在沉默,使人覺得屋裏悶悶的,順兒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一雙眼咕嚕嚕轉動著,還是看不清,便慢慢直起腰來。費了好大勁兒,他才算看清了炕上的情景。他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似的,當下呆住了。刀背的一雙大腳,就是先前赤裸著趟過河水的腳板,這會兒被母親揣在懷裏,不,是高高擎起來,擱在母親的肚皮上。母親完全敞開著懷,摟著那兩隻腳,一雙手還不停地揉搓著,撫慰著,好像那臭腳就是她的兒子,她挨了冷凍的順兒。大腳的主人,刀背,他靠牆躺著,一臉陶醉的神色,顯得很受用。大腳已經被暖得活過來了,不再通紅通紅,紅蘿卜一樣。而是轉出血色來,淡淡的血色,像一個人害羞時微微發潮的臉。

順兒慢慢紅了臉。同時,臉頰那裏燒起來,火烤一樣,一直燒到耳朵背後去了。就像有一盆火挨在他眼前。他的眼裏幾乎噴出火來。他一直呆呆看著,看著那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待在一起,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況且,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是他的母親。他所敬愛的母親。

順兒想喊叫出聲音來,衝刀背凶凶地吼上一嗓子,你的臭腳,那麼冷,為啥要放在女人的肚皮上?這麼雪白的肚皮啊!刀背你就是個混蛋!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