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許是累了,換了個姿勢,將大腳從左邊挪到了右邊,繼續給揉著,搓著,緊緊抱著。想不到母親的肚皮會這麼白,在昏暗的屋子裏,白晃晃的,像一團發得眩白的麵。順兒記起小時候,他有尿炕的病根,每次尿濕了,母親疼他,將他放在自己肚皮上睡覺,她則將身子睡在那尿痕上,等到天亮後,濕痕才被母親的身子給暖幹。回想那時節,隻模糊記得母親的肚皮軟綿綿的,像綢子被麵一樣,卻沒留意過會這麼白,白得讓人眼前發黑。在母親肚皮上睡覺的日子,隨著長大,早就過去了,他也慢慢兒改了尿炕的毛病。在他的印象裏,母親的肚皮是一片神聖美好的地方,除了小時的他,別人誰也不能睡上去,更別說將一雙臭腳壓在上麵。順兒眼裏幹巴巴的,揉進了沙子那樣,又澀又疼,他分明覺得,自己心裏珍藏的一件貴重器物,突然掉在了地上,碎成了片。他打量著腳下的殘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悄悄兒的,順兒的眼裏蓄滿了淚。他沒有去擦,默默退出屋子。門簾還是那麼低低地垂著,沒風,它不動。他從門檻下爬出,隱隱覺得今天這門檻變得狹窄了,要不就是他的腦袋忽然變大了,往外鑽時,腦後尖利地疼了一下,被門縫夾住了狠狠擠壓的那種疼痛。好歹是爬出來了。他吐出一口氣,感覺頭腦裏一片混沌,就信步來到河邊。身後,羊群還在林子裏,他無心去理會它們。河灘上的泥土堅硬,生冷,硌得人屁股疼。他強忍著疼痛,坐下看河水。看它們緩慢又匆忙地奔流的情景。河水真是有趣,當你盯住某一點去看,發現水流是那麼急促,跌跌撞撞地向著前方奔跑,像個性急的少年。可當你將目光放開,拉長,鋪開在整條河麵上時,感覺河水慢悠悠的,像位上了年歲的老人,不急不躁地溫和地往前走他的路。順兒的目光遠了近了,深了淺了,河水跟著遠了近了,深了淺了。順兒一顆心就完全撲在河麵上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小河似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沒有傷心過也沒有歡喜過,永遠這樣波瀾不驚地流逝著。但是,現在,順兒不這樣認為了。他想,小河肯定也是有心事的,像少年的心事一樣,猛然之間就會長大,就明白了人事,就有了無盡的煩惱。這個平凡的午後,少年順兒頭一回發現了小河的不平凡。它從哪裏來,一路越過了多少村莊、山穀和溝坎,接下來又要流到哪裏去呢?這樣日夜不息地趕路,一路上,它都經見了多少人間故事,遭遇了多少創傷?誰說得清呢?誰又可憐過它呢?河流無聲地承受了這一切,以永不停歇的方式撫平傷痛,永遠向前而去,去了少年所不知道的遠方。
順兒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去遠方!跟隨河水,向著河流奔去的方向,一路走下去,河到哪兒,他去哪兒,去遙遠的未知的地方。去落日沉沒的地方,去晚霞消逝的地方。哪怕去一個沒有人煙,比河邊小屋的日子還要枯燥的地方,他也願意。他隻想離開。離開這段熟悉的河,小河邊的土院子,還有院子裏那個曾經和他相依為命的女人。那粉色的泛出無數泡沫的香胰子,精心拚湊的花門簾,那一切,他都願意拋在身後,他想一個人走。隻想一個人走。
順兒慢慢躺下,睡在冰涼的河灘上。水流在身畔無聲地流逝。天上沒有雲,藍天像一片沒有邊際的幕布,扯開來,將頭頂的世界兜在其中,包括日月星辰,全在它的懷抱裏。他陡然覺得鼻子酸得厲害,一股辣味直嗆得他想放開聲哭上一場。天永遠都這麼藍,河水一刻不停地奔走,隻有他,守在小河邊原本快樂簡單無憂無慮的日子,怎麼就一去不回了呢?是被小河還是時間帶走的呢?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去問誰,向誰討教這個難題。他心頭滿是迷茫、傷感、憎恨,甚至感覺人活在世上,是那麼多餘,沒有一點兒意思。
這個下午,順兒在河灘上待到很晚很晚。落日徐徐下沉,沿著河水消逝的方向,沉下去,沉下去。晚霞的餘暉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順兒的臉,還有羊群。羊等得不耐煩了,不見主人吆喝,就自己往家的方向跑去。順兒遠遠目送著它們。它們每一隻身上,雪白的毛色被染成了燦爛的紅色,好像披上了一件件紅紅的霞光的衣裳。
夜色很快就浮上來,它們白天無影無蹤,這會兒出乎意料地神速,說來就來了。帶著濃濃寒氣的夜霧,在河麵上降臨下來,接著又緩緩升騰而起。小河兩岸完全被濃霧包圍籠罩了。河流的速度似乎完全緩下來了,被霧色掩映的河麵,隱約閃耀出夢幻般不真實的光澤來。流水聲淙淙的,透著白天所沒有的清亮。順兒靜靜地聽著水聲,禁不住深深沉浸在這清涼的聲響當中。
母親在遠處呼喚,她說順兒你回來——天黑了——回來吃飯——吃飯——
順兒不應聲,躺著默默地流眼淚。暮色裏,這個女人的呼喊那麼熟悉,帶著他所熟悉的柴煙味道,汗漬味兒,甚至還有幼年記憶裏乳汁的香味兒。他沒有爹。母親一手拉扯了他。腦海裏回憶起這些,沉寂的記憶像閘門一樣打開了,往事流水般往外湧,他重新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寡居的艱難與辛苦。他緩緩爬起身,衝破暮色,奔向母親站立的方向。
幾天之後,刀背又來了。河水越發寒冷,順兒將身子隱在羊群裏,看著那個男人脫下鞋,涉水而過,然後赤腳走進了白木門。爾後,木門緊緊關閉了。順兒不再從門檻下鑽進去,隻是扒著門縫瞧裏頭,門簾低低垂著,微風吹過,它下擺輕微地晃一晃,又安靜了。安靜的樣子,讓人覺得門內蘊藏著一件很大的秘密。順兒的心裏也有了秘密。不能說的秘密,像一枚種子,生了根,發了芽,並且瘋了似的往高長,向下的根係也越紮越深。他越來越不想見到刀背,隻要看見就遠遠地躲開。
春天來了。河水一天天暖和起來,少年順兒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來。這異樣,刀背沒有發現,母親也沒有。刀背畢竟不是親爹,他可以忽視順兒。而母親,新近得到了刀背送的一根白光閃閃的銀項鏈,便沉浸在她的喜悅裏,竟然也忽略了順兒。任由順兒在她眼皮底下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臉色蒼白。
順兒原本是個寡言的孩子,慢慢地,他不再纏著刀背討糖果吃了,而是遠遠地躲著,躲在羊群裏,樹林裏,蘆葦叢中。沒人的時候,他脫下鞋,赤腳在河裏試,河水還是很涼,涼得瘮骨。他便禁不住去想,刀背趟過河水的大腳板,一定還會擱在母親的肚皮上取暖吧。那麼雪白的肚皮!母親依舊會充滿柔情不無愛憐地緊緊兒摟住那對大腳吧。這想法,讓人心裏橫了塊冰一樣,冷得慌,堵得慌。他的小腳被河水泡得發紅,泛白。他癡癡看著河水,望著它掀起的一縷縷無聲細密的波紋,它們多麼像一個個卑微而短暫的生命,來不及掙紮,就散開了,化成另一種形狀,這過程,輕微,急促,讓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聲聲無言的歎息。
河水淺了,滿了。滿了,淺了。起伏蕩落間,又一年過去。初冬來臨了,河水又開始轉冷,結出了薄薄的冰。轉眼,嚴冬過去,冰消了,滿河都是碎成殘片的浮冰。河對岸的男人刀背,一趟趟蹚過河水,來與河這邊的寡婦相會。
這年初春,順兒梗著細長的脖子,告訴母親,等長大後,他要在小河上架一座橋,通往對岸去。這話來得突然,母親似乎一時醒不過神來,呆了呆,她伸手愛憐地摸著兒子的頭,說瓜娃,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憑咱娘倆的氣力在河上架橋,那有多難!說完,她丟下一聲很輕的歎息,轉身忙家務去了。順兒一個人看著河水,癡癡地看了半天,他不知道,自己一直那麼急切地盼著長大,這願望,到底是對的,還是錯了。
順兒還是跟著他的羊群,沿著小河向下或向上逐著水草奔跑,這期間,他的羊群壯大過,不過不久就又減少了,他們母子的生計,就靠著變賣羊隻來維持。那是五年後吧,初春,一個彩霞染紅了大半邊西天的傍晚,歸欄的羊隻排著不成形的隊,一隻一隻走進河邊的白木門。牧羊的少年,將一把羊鞭直直插在家門外的河灘上,拍拍身上的土,沿河岸向下走去。他經過了平日裏放羊的地方,經過了大胡子擺渡的地方,走過了許多淺灘與河灣。河水還是向著前方奔流,他便向著前方走。他想,隻要小河不歇步,他就不會歇下步子。
他這一走,一定是要到河的盡頭去吧。
本刊責任編輯 郭蓓
責編稿簽:一條河,一戶河岸邊的人家,一對母子,一個男人的身影,構成了小說簡單而質樸的元素。刀背帶來的香胰子;母親為刀背暖腳;躺在河灘仰望天空的少年……不多的幾個鏡頭,卻畫質飽滿,苦樂酸甜都有了。小說少年視角帶來幾分惆悵的氣息,小說中流動的情緒更有幾分淡淡的憂傷與失落。那憂傷是一個年輕寡婦向往愛情而不得的憂傷;那失落,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年不解母親心結而導致的失落。他不知道,這失落會傷了慈母的心,而使母親的憂傷變得更加沉重。
小說寫得分外安寧,安寧中勾勒著如詩如畫的意境,飛揚著悠長動人的詩,有著別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