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人真兒氣》 文\馮俊科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 馮俊科:1972年參軍,翌年開始發表作品。1980年畢業於北大哲學係。出版有《帝王治國策》《兩槐居論稿》等專著和散文集《寫在牆上的思念》《並不遙遠的往事》,雜文集《有話直說》等。
我的故鄉豫西北一帶農村,把一種人稱為兒氣人。兒氣人或有孩童般的直率、愣頭愣語,又有些像是缺心眼、不著調;或有潑婦悍男般的魯莽、敢作敢為,又有些憨掬、滑稽,令人啼笑皆非。幾十年來,幾個真兒氣的故鄉人一直曆曆在目,每想起他們,心中就有種別樣的滋味。
咬蛋蟲吳畝三
咬蛋蟲,是農村罵人的話。意思是一個人做了錯事,被眾人責問時,他往往會牽扯出別人來,或者說出與這件事本不相幹的事來,轉移人們的視線,減輕自己的責任。村南頭的吳畝三就是個咬蛋蟲。小時候,常常聽村裏的孩子們傳順口溜罵他:咬蛋蟲,吳畝三。咬蛋別咬爛,咬爛不好看。
這順口溜其實是大人們編的,大人們不便講,就通過小孩子的嘴四處傳播。我開始和小朋友們一齊喊時,吳畝三已是年過五十的人了。他看上去很瘦弱,臉兒不大,脖子細長,眼放賊光,咬起人時愛歪著頭,扭著細脖子,青筋繃起老高,話都是橫著飛出來的。
咬蛋蟲外號的風起,其實還另有原因。吳畝三沒出生時就死了爹,剛出生後又死了娘。孤獨的老奶奶每天抱著他,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奶把他拉扯大。奶奶死後,吳畝三扛一把鐵鍬,去祖墳挖死去多年的爺爺幹骨,要和奶奶合葬。村裏的孩子們沒見過死人骨頭,覺得很新奇,就圍在墓坑四周看。吳畝三在墓坑裏一邊挖一邊大聲嗬斥:“滾蛋,這東西有啥稀罕?”
孩子們哈哈笑著,往後退了幾步。吳畝三彎腰又開始挖,孩子們又圍上來看。吳畝三急了,剛好這時他挖到了爺爺的頭骨,就雙手端起頭骨往一個孩子的胯襠裏塞,一邊塞一邊喊:“咬蛋!咬蛋!”
孩子們都嚇跑了。很快,村裏人都說,怪不得吳畝三愛咬蛋,原來這是他家祖傳,他爺爺就是個老咬蛋蟲。
1966年,一場席卷全國的“文化革命”開始了。吳畝三本不願意起來造反,他起來造反,都是“似火燒戰鬥隊”隊長馬細逼的。馬細當時在村中很是個人物,身穿件舊軍裝,袖上套個紅箍,上邊用黃漆塗著“紅衛兵”三個大字,嘴裏叼著用破報紙卷成的煙卷,指揮著一幫造反派在村中“破四舊、立四新”。一天,馬細帶人來到吳畝三家,說:“老咬,現在都造反了,你是老貧農,堂桌前咋還掛有中堂?那是牛鬼蛇神,必須燒了。還有那敬神的蠟台、香爐,都得砸了。特別是你住的這座瓦房,當年是分老地主王老八的,你看房頂上的幾個脊獸,揚頭伸角的,整天對著紅太陽,多張狂?必須敲了。”說完,一群人不由分說衝進屋裏,撕中堂,摔香爐,砸蠟台。馬細親自提著鐵錘,搬梯子爬上房頂,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幾個脊獸敲得粉碎。一場革命行動很快結束了。突然,馬細們發現吳畝三不知在什麼時候把他奶奶的牌位緊緊抱在懷裏。這不行,革命不能不徹底,他們要砸吳畝三奶奶牌位。吳畝三急了,抓住馬細,說:“日你媽,你不能光砸俺家的,馬兵家,老秋家,洪水家,馬明義家都有這些東西,你們為啥不去弄?”馬細說:“操,弄他們還不容易?但必須先把你懷裏的東西弄了。你是貧農,要帶頭破‘四舊’。”
吳畝三說:“那不行,必須先把那幾家弄了,我再弄。”馬細說:“中,日你媽,這還不容易。”
說完,馬細帶人開始去那些人家破“四舊”,吳畝三跟在他們後麵看。等破完那幾家的“四舊”,吳畝三被逼無奈,隻得把奶奶的牌位放在火堆裏燒了。事後,吳畝三心裏很不平衡,為了使全村人家都變得和他家一樣,吳畝三就參加了馬細的隊伍,開始走家串戶地破起“四舊”來。
一天晚上,隊屋裏燈火通明,馬細帶造反派開隊長老跑的鬥爭會。有人揭發說,老跑當隊長,糧食往家扛,自己吃不完,還送給老咬奶奶吃。吳畝三一聽就急了,說:“日你媽,老跑又不是光送給俺奶吃,聽俺奶說,老跑還送給狗蛋媽,馬二旺媽和馬細他媽過。”
馬細正在指揮批鬥老跑,聽到這話氣得火冒三丈,衝上去抽了吳畝三兩個嘴巴:“日你媽老咬,你敢胡扯?老跑啥時候給我媽送過糧食吃?”
吳畝三捂著臉說:“操,你敢打我?就送過,就送過,不信你問老跑。”
馬細轉身問老跑:“你送過沒有?”
老跑一臉死相,一言不發。突然,狗蛋、二蛋、三蛋、馬二旺、馬三旺等人罵聲連天,拳腳齊上,把吳畝三打得躺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老跑則被放在一旁,沒事一般。
咬蛋蟲吳畝三,最後也是死在他愛咬人的這個習慣上。1968年秋天,有人貼大字報,揭發咬蛋蟲在玉米地抱過憨俊。馬細抓住這個機會,要整治咬蛋蟲。他讓人把咬蛋蟲押到操場上,審問他為啥抱憨俊?馬細說:“憨俊是個瘋子,瘋子你也敢抱?你這個老光棍太不要臉了吧?”
咬蛋蟲說:“又不是我一個人抱過她?”
馬細追問:“操,還有誰抱過?”
咬蛋蟲說:“王衝水。”
馬細問:“你見了?”
咬蛋蟲說:“聽說的。”
王衝水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轉業軍人,戰場上被打掉兩個手指頭。他出身好,有戰功,脾氣暴烈得很,村裏一般人不敢和他較勁。聽到咬蛋蟲咬出王衝水來,馬細們吃了一驚,不知老咬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敢不敢去批鬥王衝水。人們議論紛紛,造反派們不知所措。正在這時,突然有人喊:“老咬快跑,王衝水拿槍來打你啦!”
人們轉身一看,隻見王衝水手提一支打兔槍,紅著兩隻眼,凶神惡煞般地走來。咬蛋蟲撒腿就跑,王衝水提槍在後邊緊追。滿村的人都跑到街上看熱鬧。有人勸說王衝水:“算■了吧,老咬這人你還不知道?他就是條愛咬人的狗!”
王衝水不幹,他說:“他咬誰都中,咋就敢咬我這老革命?他咬我啥都行,咋就敢咬我抱過憨俊?我非崩了他不行。”
老咬畢竟咬的人太多了,被他咬過的人通過各種方式給王衝水提示咬蛋蟲的行蹤。最後,有人告訴王衝水,咬蛋蟲被追得爬上了村中的那棵老槐樹。老槐樹樹齡有數百年,樹幹粗得三四人抱不過來,是村中的一棵神樹。咬蛋蟲心想,你王衝水再橫,還敢對神樹開槍?
王衝水提著槍,在老槐樹下轉了好幾個圈,往樹上尋找著咬蛋蟲。老槐樹枝葉繁茂,什麼也看不見。王衝水不知是急了,還是對神樹有點畏懼,他閉著眼睛,舉槍朝樹上放了一槍。隻聽得“撲通”一聲,一個人從樹上掉了下來,是咬蛋蟲。人們說,王衝水真不愧是朝鮮戰場上下來的,神槍手,不睜眼就能打著咬蛋蟲。其實,後來人們仔細一看,咬蛋蟲身上並沒有一點槍傷,隻是被驚嚇得跌落下來,摔得昏迷不醒。幾天後,咬蛋蟲就死去了。
痞子狗旺
“狗旺——!”
“狗旺——!”
融融月色一瀉大地,喧鬧一天的鄉村剛剛沉寂下來,那喊聲便像陣陣悶雷,從村北響到村東,從村東響到村南。喊狗旺的是狗旺他爹,五十多歲,瘦高個,背微駝,兩隻手背在屁股後,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扭動著。當雷聲響到了村西時,在一堵半截土牆後邊站著一條黑影。那黑影冒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弄啥哩?”
“殺你哩!”
狗旺爹罵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條黑影從土牆後走了出來,跟在狗旺爹後邊往家走。是狗旺。狗旺是村中有名的二杆子,心野膽大,像個幽靈似的,整天價帶著一幫小無賴,在村中飄來飄去。誰要一說他,他立刻兩眼一瞪:“你管個■!管住你家的豬圈就行了,小心你家的豬半夜跑出來吃生產隊的紅薯,隊長老山非開你的批鬥會不可!”果然,那家的豬圈門夜裏被人打開,豬跑出來滿村子惹禍。
狗旺已十五六歲了,卻三天兩頭尿床,他娘氣得沒辦法。有一次,陰雨連天,狗旺又尿床了,狗旺娘用棍子挑著濕被子,罵著叫狗旺用頭頂著被子晾幹。狗旺隨手操起根扁擔,來了個騎馬蹲襠式,對他娘喊道:“你過來!你過來!太欺負人啦,你自己頂著晾吧!”
狗旺活活氣死了他娘。他娘出殯那天,狗旺竟然不哭。村中幾個青年漢子實在看不過去,一合計,扭住他狠狠揍了一頓,狗旺才“娘呀、娘呀”地哭喊起來。
村中賭博成風,狗旺也常常跑進賭場賭上一把。有一年春節前夕,狗旺賭輸了,又急又氣,便悄悄地報告了公社派出所。派出所立刻來人,端了賭窩。狗旺賊得很,他怕被抓走的人知道是他告的密,便招呼幾個小兄弟,對著被押著往村外走的賭友,大聲唱:“送戰友,踏征程……”
警察一瞪眼,幾個小兄弟立刻不敢再出聲響,狗旺卻一點也不怕,衝著警察喊:“你瞪個■?老子一不賭博,二不犯法,唱電影插曲你敢把老子怎麼樣?”
狗旺說完,回頭招呼那幾個小兄弟:“來,唱!送戰友,踏征程……”
唉,你看看,連警察對這種人都沒辦法,誰還敢管他?村中人歎息著。警察一出村,狗旺兩手一拍屁股說:“我操,賭博高手們都被抓走了,來,咱們繼續賭!”便又和幾個人賭起來。誰知,警察沒走遠,抽兩袋煙工夫,三個便衣警察殺了個回馬槍,把狗旺抓了個正著。警察也真有辦法,讓狗旺兩手合抱在大隊部門口的電線杆上,用手銬銬著。一個警察說:“你就這麼呆著,想唱你就大聲唱,等後天大年初一,你就給村中的老少爺們兒好好唱唱電影歌曲吧!”然後轉身走出了村莊。
狗旺傻了。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了中原大地。村中很多人還把自己捆綁在土地上耕作時,狗旺卻背著兩箱山藥下了廣州。在廣州市的一個自由市場,狗旺把貨擺在攤位上。放了一整天,直到太陽偏西才來了一個男人,指著山藥問:
“這山藥是哪裏的貨?”
“河南溫縣,懷慶府的鐵棍山藥。”
“溫縣?”
“沒錯,司馬懿的家鄉。這是地地道道的鐵棍山藥,到香港準能賣大價錢。溫縣不僅盛產鐵棍山藥,還是司馬懿的故鄉。連毛主席他老人家六三年接見我們縣委書記時,還說‘你是司馬故裏來的?’我也是司馬故裏來的,不信,你看這兒有證明信!”
那男的看了看證明信,沒再還價,把兩箱山藥全買了。狗旺不到幾袋煙工夫,淨賺了三百多元錢,高興得直樂:“我操,別看你把褲腰帶係在脖子上,兩片玻璃架在鼻子上,到底還是讓老子給騙了。什麼鐵棍山藥?老子那是從河北正定縣進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