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發現 隱形的女人(孫頻)(2 / 3)

她在黑暗中微笑,我一個人睡害怕。

他的聲音還在剛才的源頭,說明他在床上動都沒有動過。他尖尖地說,屋子裏什麼也沒有,怕什麼……快去睡吧……我睡了。

然後,燈也關了。那艘船從海麵上沉沒了,隻留下陰森森的桅杆的影子在海麵上起伏著。他不許她進去。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一個女人半夜進他的房間,隻有兩種原因,要麼是他真的對女人不感興趣。要麼,他屋裏還有什麼別的,那就是說,那個影子可能就在他屋裏。

向琳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剛聽到對麵臥室裏傳出的窸窸窣窣的響動,她就爬起來從門縫裏望出去,對麵的門開了一下,他出去了,進了衛生間,然後,他從衛生間出來了,又進去了,門留了一條縫。她極力向那門縫裏看過去,卻什麼也看不到。突然的,她就做出了一個決定,她用手指理了理頭發,快步走出了自己那間臥室,然後,沒有敲門就徑直推開了對麵那扇臥室的門。在推開門走進去的同時,她對站在屋裏的男人笑著打了個招呼,早上好,起這麼早?

與此同時,她用眼角的餘光迅速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窗戶還沒有開,屋子彌漫著宿夜的氣息,酸澀的,暖濕的,類似於一種葷腥的肉感。床上的被子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沒有筋骨地散成一團,頹敗地坍塌著。隻一眼她便看到了,床上有兩隻枕頭。是兩隻。她有些尖利的疼,卻仍然對他笑著,眼睛裏已經結了兩層薄薄的殼。她把兩隻手交叉抱在胸前,把頭倚在了衣櫃上,很柔軟地靠在那裏,就像她是這衣櫃上附生的一個軟體生物。

她看著他笑,他便愈加緊張起來,她看到他從裏麵坍塌了,從裏麵開始搖搖欲墜了。他隨手撈起被子胡亂一扔,卻不過是為了把兩隻枕頭蓋在下麵。然後,他坐在了那堆棉織物上麵,也對她一笑,昨晚睡得好嗎,我夢見你半夜敲我的門了,夢裏都嚇了一跳。她笑得像真的一樣,是嗎,居然做這樣的夢?還夢到了我?

他笑得艱澀混亂,幾點上班啊。他嘴裏在說話的同時卻一直用一點點餘光,不多,就那麼一點點餘光輕輕瞄著她靠著的那個衣櫃。可是,這一點已經夠了。她更深地笑下去,該走了,你呢?幾點走?要不要一起走?

在說完這句話的同時,她從胸前抽出了一隻手,那隻手白而涼,發出了月光下的雕塑的氣息。那隻手伸到了衣櫃的開關上,放在了那隻金屬的扣環上。她隻用一隻手指鉤住了那隻扣環。突然,李湛雲迅速向她走了過來,他的臉色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幾乎是向她撲著過來的。但是,晚了,她用一隻手指就把那扇衣櫃的門打開了。

衣櫃裏坐著一個女人。

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穿著睡衣,坐在一堆柔軟的衣服上,裏麵的防潮燈開著,燈光雪亮溫暖,她看上去就像是從這堆衣物裏生出來的一個柔軟的嬰兒。

她看著她,她也看著她。她們像從一麵鏡子裏看著自己的倒影。

清冽到了纖毫畢現。

3

向琳緩緩把目光移向了李湛雲,她一句話都不說,隻像一隻受傷的動物一樣看著他。盡管她知道,她其實連受傷的權利都沒有,可是她還是看著他。她想知道,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是以欺騙開始的,又能以什麼來結束。

李湛雲站在兩個女人麵前,微微低下了頭看著地板,然後他像找到了什麼東西一樣,再次抬起了頭,這次他接住了向琳的目光。

“你要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因為我根本沒有騙你的必要,其實我從來不騙任何人,我一向是個自視甚高的人,怎麼可能去騙人?可能你聽完我說的這些話我們就再不會見麵了,就算那樣也沒關係,我知道你還沒有愛上我,就像我也沒有愛上你一樣。我們之間現在是平等的,你不用這樣審視地看著我。我也不是要故意把她藏起來騙你,我隻是覺得還不到時候,你們還不到見麵的時候。但我遲早會讓你見她的。我需要時間來知道你能接受我多少,因為你接受我多少才會接受她多少。我和你說的那個親人,就是她。

“其實她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妻子,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曾經是我的病人。

“兩年前,我三十二歲的時候還是一個人生活,沒有結婚。我可能有些心理潔癖的原因,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女人,當然我也有過幾個女人,或長或短的,都無法長久地交往下去。那是個黃昏,我在辦公室裏等我的最後一名掛號病人,然後她進來了。我隻記得她的臉很年輕,然後其他就不記得了。因為我的職業習慣是不會去記一張病人的臉的。我隻關注他們生病的部位。

“她說她身體上長了一個奇怪的疙瘩,我漫不經心地問在什麼部位,這時候她做了個讓我很意外的動作。她直接撂起了身上的裙子,露出了一條粉色的內褲。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病人,她的這個動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卻是有著一種奇異的力量,那是一種很尖利的很透明的,卻無所畏懼的東西。就像是,一顆明亮幹淨的牙齒刺進了我的眼睛裏。她看了我一眼,我從沒有見過有病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醫生,帶著一種很輕很淺卻萬分嫻熟的,挑逗。對,是挑逗。但她眼睛裏的這點挑逗很奇怪,因為那點東西的最底下卻是堅硬的,是怎麼也進不去的,那是一點驕傲。一個女人的眼睛裏同時燃燒著挑逗和驕傲,就好像她周身同時布滿了冰和火的影子。這讓她看起來很邪氣,卻有著一種讓人感到心酸的美。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怎麼會出現在醫院裏。她好像壓根兒就不是來看病的。

“但她卻指著腹部下方說,就這裏,長出一個東西。我讓她躺下,然後走到跟前去看,說實話,當時我竟然感覺到了緊張。這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幾乎是沒有過的。我先看著她那條粉色的內褲,然後我把目光上移,看了看她的小腹,是顆病變的疣。我告訴她,需要用激光切掉。她躺著看著我的眼睛,目光有些緊張,疼嗎?我喜歡她這點撒嬌般的緊張,這讓我很舒服。我說不疼,就是一兩秒鍾的事情,也不會結疤。她說,好吧。聲音很輕,就像她的整個人突然躲在了一堵牆的後麵。我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間的感覺是怕她突然消失了。她躺在那裏整個人看上去很瘦很小,她抱著肩,有些怕冷的樣子。我很想撫摸她一下,但是忍住了。

“我很快就做完了這個簡單的小手術 ,其實當時我希望這個手術能做得再長一點,可是,還是結束了。她躺在那裏說,我起不來了。我笑她,沒那麼嚴重的,又沒有動刀子,要不要我幫你?我向她伸出一隻手去,我自己都能感覺到我那隻手在微微發抖。我不是沒有經曆過女人的男人,所以連我自己都感覺很奇怪。她伸出一隻手,把它放在了我的手裏,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有類似於血液的東西從她那隻手裏流進了我的手裏。

“那個黃昏她走後,我在辦公室裏久久坐著發呆,不知道為什麼,不想走也不想動,就隻想坐在那裏去回味空氣裏留下的那點東西。那點東西像粒沙子一樣硌著我,硌了我一個月,硌得我渾身難受。那一個月裏,隻要是女病人進來,我都會神經緊張,因為我害怕卻又盼望,進來的是她。我問我自己,我這是怎麼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是忘不了她眼睛裏的那點目光。那點帶著邪氣的卻讓我覺得心酸的目光。

“一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又是快下班的時候,一個病人進來了,是她。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她,就好像是這一個月裏,我其實一直在等她,等著她出現在這扇門裏。我問她又怎麼了,她說她來檢查一下她那顆疣好了沒。我檢查了一下說,已經好了,不用擔心了。她像上一次那樣躺在病床上說自己起不來了。我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但是我無法把那隻手鬆開,就在她要從床上爬起來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的臉,我真的驚訝那樣一張很年輕很幹淨的臉上,卻有著那麼邪氣的目光。像一種盛滿了蠱的容器。那分明是一種引誘。但我沒有想明白她為什麼要去引誘一個陌生的男人。後來我試著把她攬入懷中時,她竟沒有拒絕。她竟然不拒絕?我們居然在那張病床上做愛了。

“等我們穿好衣服的時候,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走廊裏很靜,幾乎沒有人了。我忽然有些後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奇怪的是,她怎麼就不拒絕?她和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第二次見我,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和我做愛?我簡直感到憤怒,我有一種踩上圈套的感覺。她正在穿衣服,她把裙子往頭上一套,隻露出了一張臉,就像在黑暗中長出的一株妖冶的植物。

“這時候我才像蘇醒過來了,這種蘇醒讓我突然覺得疼痛而恐懼,我盯著她的臉,問,你經常這樣和陌生人做愛嗎?我問得很憤怒,我希望她能反擊,希望她也很憤怒地羞辱我,她應該說,你是見到一個陌生女人就能做愛的嗎?如果她那樣反問我,我真的會沒有還手之力,我根本無從對答。盡管和一個陌生女人做愛對我來說真的是第一次。但和她卻是事實。我完全像被下了蠱一樣。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是的。我嚇了一大跳,有一拳打空的感覺,更深的恐懼包圍著我,我看著她,像看著一種奇怪的生物,你,是做什麼的?光線越來越暗,她的臉在黑暗中漸漸沉下去了,聲音卻自己浮了起來,那聲音像是飄在水麵上的落花,萎謝,薄脆,還有一點點溫婉的悲涼,我是個娼妓。

“‘我是個娼妓。’

“然而最讓我驚奇和困惑的是,她說得那麼痛快那麼過癮那麼平靜那麼肅穆,就像舞台上一句悲愴而荒誕的台詞。那麼入戲,那麼逼真。就像她在倨傲而內斂地告訴別人,我是個年薪百萬的女CEO。我,是個高尚而風光的女人。

“她不說小姐,不說妓女,她用的是兩個帶著暗金屬光澤的字,娼妓。順著這兩個字,你就可以摸到它所有的質感,那嶙峋的邪惡的質感,鋪在深處,鋪在核裏。它帶著一種奇怪的快感將你淹沒,讓你突然忘記了道貌岸然,忘記了自己的社會角色。你也沉到底了,你和那骨架燒成的舍利子一起,將百年孤獨。

“一個娼妓的孤獨,竟這樣妖冶和高貴。

“我不相信,我當然不願相信,要真是妓女的話會說自己是妓女嗎?連藏著掩著都來不及還敢抖出來給人看?現在的女人恨不得人人打個標簽說自己是處女。更何況,我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和一個妓女做愛?我憤怒地開玩笑,那是不是要付你錢?她說,你隨便吧。她平靜地把我打敗了,我真的害怕了。我後退一步,看著她黑暗中的影子,頹然說,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在黑暗中笑,你怕了?

“我看不到那點笑,我是聽出來的,或者說,是摸到的。她在笑我。

“最後我真的開車把她送回去了,因為我無端地覺得不能把這個女人一個人放生到大街上,人群裏。那讓我覺得可怖。我要把她裝回瓶子裏。

“她居然住在吉祥街上。車開進吉祥街的一瞬間,我的心就沉到底了,到了底反而沒什麼可害怕的了。就像一個犯人進了刑場,知道大不過也這樣了,反而從容了。因為那是有名的紅燈區。是低等妓女聚集的地方。就是那種所謂一次二十塊錢還要送你一包美登煙的地方。

“她在一間臨街的屋子前下了車,吉祥街上的妓女們住的和做生意的地方全是這樣的小屋子。前麵做生意,後麵住人。陰暗狹小,玻璃門窗大得像櫥窗,後麵展覽的就是商品。明晃晃的大腿,胸脯。她進去了,進去前問我要不要也進去坐坐。我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必須承認我很狼狽很狼狽。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疑心自己有沒有得性病。我從來沒有過嫖娼的經曆,現在,我和一個妓女做了愛,還是白做,不付錢的,就像是我欠了她一次嫖娼的錢,這讓我感到巨大的恐懼和羞恥。

“可是我必須承認從此以後我再不能忘記她,她幾乎是時時刻刻在我眼前出現。我開始對女病人有了過敏的情況,我在辦公室裏等著下一個女病人的時候會無端地緊張,我擔心著卻又奇異地盼望,出現在門口的是她。她會倚著門框站在那裏,朝我斜斜瞥來一眼,那樣一種充滿舞台感的目光,竟長在一個妓女身上。一個妓女的目光應該是充滿了葷腥的肉感,可她卻像是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舞台上給自己演戲,形影相吊。

“可她再沒有來過。她讓自己徹底地消失了。大約過了兩個月的一個黃昏,又是一個黃昏,黃昏有一種奇怪的磁場,就像滿月的夜晚一樣,會讓人在一個瞬間裏被往事洶湧淹沒,真的。我突然決定,去看看她。去看看這個自稱娼妓的女人。那個想法一旦有了卻任是什麼都攔不住了,別的一切像潮水一樣嘩嘩向後退去,隻留下了這個清晰無比的想法。去找她。

“我沒有太費力就找到了她住的那間屋子,這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難道上次我已經暗暗記下了這道門?像動物一樣留下身上的氣味,為了下次再尋來?但是在我第一眼看到這間屋子的時候,我就開始感到不安了。我覺得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我突然想到我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黃昏決定來看她,我被一種奇怪的磁場吸引著來到了這裏,原來卻不是沒有理由的。真的,人與人之間確實是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相互召喚著的,在那種召喚下,你就是隔了半個地球都能感覺到,有一個人在呼喚你。

“那不是血液,卻比血液更可怕。

“她的門從裏麵關著,那說明她在裏麵,卻好像是不營業的樣子。我過去敲門,邊敲邊警惕地看著四周,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來嫖娼的,原來我那麼愛惜自己,像一隻鳥小心地保護著自己的羽毛。她在玻璃門後麵出現了。從裏麵看了看我卻沒有開門。她隔著那扇玻璃對我說,我生病了,今天不營業。屋子裏沒有開燈,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嘴唇像魚一樣一張一合。鮮豔的,在夜色中盛開的嘴唇。

“我說,我是醫生。她笑了,還是不開門,隻從玻璃的後麵看著我,就像隔著一條大河,在對岸模糊地隔世地看著我。我突然就一陣悲傷,沒有什麼理由,但是我真實地感到了悲傷。我把一隻手放在那扇玻璃上,我的手幾乎觸到了她的唇,她沒有避開。她像一隻被封存在玻璃匣子裏的標本,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最後她終於開了門,我進去了。我跟著她進了幽暗的裏屋,進那裏屋要上兩級台階,那種感覺很奇怪,一間屋子裏的石階,就像是要進一個山洞的前奏,要進入到一個荒涼的詭異的地方了。我有些緊張,進去了卻隻看到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這就是她做生意的地方。她回頭看著我,指了指那把椅子,說,坐吧。在燈光下我一看到她的臉就斷定,她一定剛剛生過病。她的臉上是一種泠泠的,霜花一樣的蒼白。

“她把自己慢慢放在了床上,真的是一點一點放到床上的,就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把臉貼在枕頭上後,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說,你坐吧。我突然很想流淚。在那一瞬間,我很想流淚。我這才明白,其實這麼長時間裏,我一直在隱秘地心疼著這個女人,隻是我自己都不願承認。我說,你怎麼了。她一點一點地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說,和你沒關係。也就是在這一刹那,我突然就斷定,她一定遇到什麼難處了。那是一種奇怪的直覺,很鋒利很準確地就向一個穴位下來了,像一枚釘子一樣頓時就把我釘在了那裏。

“我突然明白了這個黃昏我為什麼會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牽引著來到了這裏。這個世界上未必真有神靈,卻是一定有著身體之間的神秘感應和召喚,因為心靈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是從一個身體裏發出的頻率,被另一個身體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遠遠超過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學的反應。

“我急忙問她,你到底怎麼了,我能幫你什麼?她慢慢地搖著頭說,我就是覺得累。我強行按住她,給她做檢查。這時候我發現,她在發高燒。我說你怎麼發燒成這樣也不去治病。她說沒事,可能是剛做完人流還沒恢複。我說你在哪做的人流。她看都沒看我,說,這和你沒關係。我覺得自己憤怒而悲傷,這個女人躺在這樣陰暗簡陋的屋子裏,虛弱得不成樣子,卻還這麼可惡地高傲著,用全身的力氣對我說,這和你沒關係。一把把我推開,讓我離她遠遠的。說完這句話她看起來更沒有力氣了,她把頭扭向裏邊,不再看我,事實上是為了讓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診所做的人流,發這樣的高燒,她可能已經被感染了。

“那個晚上我強行把她送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子宮已經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宮摘除手術。那時候我才知道,她隻有二十四歲。叫鄭小茉。

“其實她那次人流和我有沒有關係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本能地知道,我不能再讓她回到吉祥街上,她會死在那裏。鄭小茉出院後我就把她接到了家裏。在照顧她的那段時間裏,她才和我漸漸熟悉了,才漸漸開始和我說話。卸去一切外殼,我才開始漸漸覺得,她其實隻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在一年前,她還是這個城市裏一所藝術院校裏大三的學生。如果正常的話,她今年才應該大學畢業,應該找工作了。

“我問她為什麼沒有把大學上完就退學,她說因為她在大學時愛上了一個人,是一個有錢人。因為她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所以她就該受懲罰,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該得的懲罰。她心甘情願。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就為了保護自己那一點,就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讓自己徹底到了不能再徹底的境地。在這種絕望的徹底中,在一種絕對的孤寂深淵裏,她卻對自己說,我自由了。我終於明白了,她表麵上所有那些嫻熟的挑逗其實不過是一種自衛,她僅僅是在自衛,她不是和每個陌生男人都要做愛,她不是要做愛,更不是要做交易。她是在無休無止地懲罰著自己,她時時刻刻告訴自己,看吧,你就是個婊子。

“痛到不能再痛了也就成了一種救贖。

“我問她為什麼發高燒了都不去看病,那不是找死嗎,她說,我早就想著,什麼時候就六十了,人熬到六十歲的時候就該死了吧。那次流產之後她身體就垮了,我一直把她留住,不讓她走。在這一年裏,我們朝夕相處,我們成了親人,真的,不是愛人,是親人。因為她身體的原因,我們幾乎沒有性愛,我們就是親人了。我上班之後,她幫我洗衣服,打掃房間,做晚飯等我,做一個女人能為男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在報答我,報答我對她的照顧。而事實上,真正負罪的是我。我怎麼能和這樣一個手無寸鐵隨時準備死去的女人做愛呢?還是不付錢的。我留她在身邊卻不過是為了贖罪。

“我習慣了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有一天她不在這間屋子裏了我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她離開了我能去哪裏,再回吉祥街?或者找個男人結婚?可是,她是個連子宮都沒有了的女人,世俗怎麼可能容得下她?她該去哪裏?但是,就在這一年時間裏,別人給我介紹女朋友的時候我偶爾還是會背著她去見。我知道她不會反對,她甚至一直提醒我要找女朋友,她從來沒有把她和我真正聯係到現實生活中去,她很多次提出要走,她說她不想再打擾我的正常生活,說我應該找個女人結婚了。她多麼聰明,我們從來沒說過這個話題,但她知道我不會娶她。所以她隨時準備著要離開我。

“我其實是一個多麼普通的男人,我知道,我不能娶她。社會和父母會給我壓力,我需要一個體麵的妻子,需要一個孩子。可是我也不能丟下她,我不能不管這個女人。她的半條命就在我的手裏。我不讓她走,她就說,那你快找個人結婚吧,到你結婚的那天我就離開。

“我卻一直幻想著,有一天遇到一個獨特的女人能夠接受我們三個人生活在一起,就當是照顧一個生病的親人一般,那該多好。我很少把女人帶回家,把你帶回家,是因為我本能地覺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女人。你的知識結構和理解層麵還有你那些特別的表情都讓我覺得你一定能理解所有這些苦難,這種命運裏的苦難,這種人的苦難。能理解我,還有這個女人。不是可憐,是理解。真的,我根本不願意和別的女人說起這些,因為我從心裏根本不抱希望。她們無非就是在找男人找房子找車子,可是,我憑什麼要求女人不要這些,而和我一起去接受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女人?我無法回答我自己。

“請原諒,我對你是有企圖的,這企圖就是希望你能接受另一個女人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三個人相濡以沫,平等而平靜地生活下去。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這怎麼可能?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每次帶你回來她就把自己藏進衣櫃,為了不讓你看到她,為了讓你能充分地接受我。知道我為什麼每次都匆忙地不禮貌地想讓你走,因為我擔心她在櫃子裏待得怎麼樣了,會不會難受,我知道她是那種死都不會吭一聲的女人,是寧可痛死都不會讓人知道她痛的女人。

“但是她讓我疼痛。我從沒有這樣撕心裂肺地痛過。

“她為了讓我和你約會,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藏進衣櫃裏。就在這房間裏,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隱形的女人。”

向琳往後退了兩步,再退不了了,她倚在了牆上,像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安穩的去處。她靜靜地柔軟地把自己停歇在了那裏。她隻以為是她在暗處觀察著一出戲劇,沒想到,真正在明處被觀察的,卻是她。這櫃子裏的女人一直在靜靜地觀察著她。

從她走進這房間的那天起。

就是這個女人拿走那隻紅珊瑚耳釘的,她吃掉了那隻餌。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她甚至極力勸他和別的女人結婚吧。可是,如果她真的一點都不愛他,她又為什麼要悄悄拿起那隻別的女人的耳釘?她在本能地吃醋,是的,她無望地愛著這個永不會娶她的男人。一定是從那個在病房裏的黃昏就開始了吧,她第一眼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就從心裏沒有再拒絕過他。

鄭小茉從衣櫃裏走了出來,先是她的人出來了,接著,她從裏麵拎出了一隻小行李箱。行李箱安靜地伏在她的腳邊,像一隻小小的獸蹭著她的腳。她就像是從一個傳說裏走了出來,忽然站在了向琳的麵前。她對向琳一笑,笑容純淨從容,她說,你不用擔心,我本來就隨時準備著要走的,你看,我連行李都收拾好了的,我現在就可以走。我不會妨礙你們的。

她好像是隔著幾千裏地看著向琳,一種奇怪的驕矜像鋪在她眼睛裏的河床,堅硬,脆弱,荒涼。一望無際地延伸到了沒有人煙的所在。這樣一種驕傲出現在這樣一個,娼妓的身上?

仿佛這間小小的臥室此時就是她的舞台,她形單影隻地站在追光燈裏,而觀眾不過就是向琳和李湛雲。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她在良娼之間,在妻妾之間,選擇了這種她想要的最自由的形式。她其實已經拋棄了所有的形式,就這樣寄身在一座公寓裏的一隻衣櫃裏,身邊就是準備好的行李箱,隨時可以離開,隨時可以讓自己徹底消失。她在這座城市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過著一種遊牧生涯,這衣櫃便是她遮風避雨的帳篷。她知道她會離開的,她知道,她早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娶她的。她連一點幻想都不肯給自己。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其實都是風雨飄搖的,是生離死別的。她那麼驕傲地看著她,其實卻不過是在告訴這櫃子外站著的女人,放心吧,我不會和他結婚的。

她告訴她,他和她無關。讓他和別的女人發生故事去吧。

她本能地在自衛,卻也不過是落到底的最深的絕望。

在那一個瞬間,向琳的淚落下來了。

4

像是很久過去了,向琳第八次走進了這房間。她清晰而喑啞無聲地數著這第八次,就像數著自己的指頭,清晰的,鮮豔的,悲傷的。這次仍然是李湛雲約的她,她答應了。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她就站在了那裏,再動不了了。因為空氣中那一縷遊絲般的東西,那一縷神秘的妖冶的鋒利的幽暗的東西,已經消散了。它像秋天石階上的那層薄薄的水珠,在第一縷陽光落進來的時候,就自己悄無聲息地蒸發了。她向著空中張開自己的一隻手,想讓那些落葉一樣荒涼的神經末梢落在她手上。那些神經的末端連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卻不知道,她第八次走進這間屋子是為了來看她的。

李湛雲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白色的沙發上,看上去他就像是一隻被留在了沙灘上的貝殼,空脆而幹涸。她環視了一下這房間,然後熟門熟路地徑直走進了那間臥室,她突然變得無所畏懼。她怔怔看著那隻櫃子,就像看著兩扇神秘的雕花木門,似乎門一開,就會竄出幻化成人形的狐妖或隻是一股青煙。她無聲地拉開了櫃門,裏麵是空的。幾件男人的衣服淩亂地頹敗地鋪在裏麵,散發著棉質的鈍鈍的氣息,就像一處還有餘溫的巢穴。她突然就把臉貼在了那扇冰涼的櫃門上。

回到客廳她坐在了沙發上,坐到了李湛雲身邊。突然的,一句話都沒有說李湛雲就把頭放在了她的腿上。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強行向她塞過來的男人的腦袋。此前,他們其實沒有過任何實質性的親密接觸,他在他們中間砌了一道牆,時時警告她不要越過牆去。現在,那堵牆突然自己坍塌了,殘垣斷壁連同他的人都洶湧地衝到了她麵前,哭著喊著讓她接著。就因為那另一個女人在這屋子的空氣裏已經消散了嗎?

她遠遠地把兩條腿伸出去做男人的桌子,頭卻向後仰去。她不想安慰他,也不想看到他現在臉上的表情。那張擱在她腿上的臉倒像是擺在舞台上的,他明明演給自己看,卻也要把她拉來做觀眾。因為他孤單?

他大約是覺得太形單影隻了,對她的漠然也很不滿,他索性像賭氣一般流下淚來。一些黏黏糊糊的潮濕的東西落在了她的腿上。她突然就悲從中來,她知道他這是以示和解的信號,他主動把那堵牆拆了,告訴她,從此以後他們之間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真的開始了。就因為那個女人已經從這房間裏徹底消失了?他像擺脫一個累贅一樣擺脫了她,大約心裏終究是高興的吧。當那天他下班回家發現她已經不見了的一瞬間,難過之餘一定是如釋重負吧。他嘴上說想帶著這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事實上他自己都不信,不信真的有這樣的女人存在。女人是什麼?女人是再現實不過的動物。他隻是不忍親手把那女人扔在半路上。現在,那櫃子裏的女人自己消失了。於是,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她說,我們可以開始了。他以為她是來找他的,他拿捏準了她,一個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的不年輕了的女人,還要開多少條件?還要怎樣待價而沽?她以為自己還有多少保質期?

可是他就真的一點都不愛那個櫃子裏的女人嗎?他真的很了解她,甚至算得上是她在這個世上的知音。也許他真正愛的人就是她,可是,就算真的愛她,他也知道那個女人是不能娶的。最後他要的也不過是,讓她自己離開。向琳的淚流了下來,落在了男人的臉上,男人倏地抬起了頭,驚訝地看著她。就像一個上錯了舞台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