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發現 隱形的女人(孫頻)(1 / 3)

《隱形的女人》 文\孫頻

選自《芙蓉》(雙月刊)2012

【作者簡介】 孫頻:女,1983年出生,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現為山西太原《都市》雜誌社編輯,目前發表小說三十多萬字,散見於《上海文學》《廣州文藝》《廈門文學》等文學刊物。

1

向琳走進這間房子的第一個瞬間裏,一種奇怪的氣息擦著她的皮膚過去了。

她是本能地嗅出來的,這肯定不是一個單身男人住的房間。這種隱殤的氣息像從一座城堡深處飛出來的,撲麵而來,疼痛而溫柔。

站在門口猶豫了一秒鍾的時候,地上有一雙繡花拖鞋和她無聲地對峙著。那雙鞋放得並不整齊,一前一後地擺在那裏,絲質鞋麵,紅底藍花,也是帶著魅氣的。猶如一雙腳印,似乎有一個女人正站在她麵前,隻是不現形的。她有些微微的害怕,卻還是褪下了腳上的高跟鞋,換上了這雙繡花拖鞋。一種溫鈍的感覺像植物一樣從她的腳心向上,爬滿了她的全身。就像突然有另一個人站在她身體裏一樣。

她低下頭去,從光滑的木地板裏看到了自己依稀的影子,就像一條河裏的倒影。她正站在一片浩大的水麵上。水裏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孤單。堅硬。空。脆。身後的李湛雲說話了,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去。他的拖鞋聲從身後消失了。進了廚房。

她迅速抬起頭,以一種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機敏快速打量著這套房子。兩居室。九十平米。格調,白色。果然是醫生住的地方,到處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白,像陽光下的碎玻璃片一樣紮著眼睛。她自己坐在了白色的沙發上,沙發毛茸茸的,像裹了一層皮膚,散發著一種類似於動物的體味,蹭著她,微微的癢。

李湛雲還在廚房裏不出來,不知道他在裏麵幹什麼。他的影子整個地消失在雕著荷花圖案的玻璃窗後麵,像站在一片凋謝的荷花深處,幹瘦。零落。她怕他突然出來,便迅速整理了一下目光和衣服上的褶子,拉了拉裙子,把兩條腿優雅地一疊,一折。角落裏的燈光隻有很瘦很枯的一束,像插在瓶子裏風幹了的花,喑啞地落在她身上。她長長的影子流動在白色的沙發上,看上去,這影子像清冷地流動在月光下潮濕的石階上。

她坐在那裏,像個緊張的演員,她很想抽煙,但是得忍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審視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漏洞嗎?應該沒有,無懈可擊。誇張嗎?讓人一望而知就是為約會特意準備的?她打了腮紅,塗了口紅,可是她已經盡量使它們看起來就像從她身體裏長出來的,而不是嫁接的。他還不出來,她便又換了個姿勢,把兩隻手抱在胸前,再次打量著這間幹淨到異樣的房間。

一種讓人感到凜冽的幹淨。

幹淨的渠道很多,比如潔癖。可這間屋子裏不是,一定不是。有一種不是男人身上的氣息在這房間的某一個角落裏隱秘地流動著,她下意識地抽了抽自己的鼻翼,捕捉起來卻什麼都沒有了。難道因為她是學化學的,對氣味太敏感了?她為什麼就是感覺到有一種詭異的東西鋪在這屋子最深的地方,硌著她,像刀片一樣劃著她過去。

屋子裏很靜,她又看了看那扇雕著荷花的玻璃,玻璃上隻靜靜地站著荷花,沒有其他風吹草動。她站起來,無聲地走到那間開著門的臥室前。臥室裏有一張大床,有個通到天花板的衣櫃,沒有人。臥室的窗簾拉著,看上去整間屋子像在幽暗的海底,渾濁的,溫鈍的。她又無聲地走到另一間臥室前,一樣,床、書架、衣櫃,沒有任何活物的影子,連隻貓都沒有。到處是深不見底的白色。

她像個賊一樣再次溜回到沙發上的時候,突然明白了,這個男人是故意的,故意把時間和空間給她辟出來一塊,就是為了讓她自己看看這是間什麼樣的屋子。

她有一種上了圈套的不安。他已經空出時間空出屋子去提前告訴她,這屋裏什麼都沒有。可是,她仍然覺得,這屋子是一個大蚌殼,誰也不知道裏麵究竟飼養著一些什麼生物。何況他為什麼要這般煞費苦心,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李湛雲終於從荷花叢後麵走出來了,手裏拿著兩杯茶。高瘦的玻璃杯,裏麵的茶葉像一團蔥翠的森林。妖冶。茂密。她對他禮貌地微笑,接過茶,捧在手裏。燈光從茶葉縫隙裏折到她手上,像燈籠裏發出的光,一層閃著釉光的綠色。有些燙手,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白色的木桌上有一隻很小的魚缸,裏麵隻遊著一尾紅色的金魚。李湛雲說,燙著了吧。她笑,不說話。李湛雲還是穿著回來時的白色襯衣,沒有換衣服,她今天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絲質長裙。一黑一白,他們坐在桌子的兩側,看上去像兩枚意味深長的棋子。

這個男人從一切表象上來分析還算不錯的人選,斯文幹淨高大,有還算體麵的職業,有房有車。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怪癖了。這是他們第三次約會。第一次,他請她吃飯。第二次,她回請他吃飯。到第三次,他主動說,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她微笑,表示默許。心裏卻還是有些泛酸,他是要在和一個女人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係之前,成本要減少到最小化。這樣,在感覺到不合適的時候就可以毫不心疼地換掉。不是心疼女人,是心疼錢。去他家裏坐坐,多麼好的借口,就是省不出飯錢也起碼省下了一杯咖啡錢。

她看著車窗外冷笑,不說話。不過,去他家也好,她借此機會勘測一下這個男人最起碼的居住條件。有房?那是什麼樣的房。看一間屋子的格調簡直就是看男人裏麵穿的內衣,最能切到核裏去。最重要的是,看看他有沒有藏著什麼怪癖。

因為她知道,最不可征服的不是別的,是一個人身上的怪癖。

其實她對男人的要求很簡單,他隻要具備一切典型的男性特征,沒有變態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不反感女人,不討厭身體和氣味,不離群索居,不拒絕美食和手淫,不假裝厭惡錢財與名譽,不盲目樂觀也不無故悲觀,不迷戀愛情也不否認愛的存在——他最好正常到如同艾滋病毒一樣不可戰勝。她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正常男人。可是她到三十一歲的時候還是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她三十一歲也就罷了,偏偏,她是個三十一歲的博士,準確地說,是個三十一歲的女博士。在她的相親史中,最悲慘的莫過於向男人隱瞞自己的學曆,說自己是本科畢業。在婚獵市場上,她基本上處於弱勢群體,後來自己覺悟了揭竿而起。但本質上,其實還是弱勢群體。相親男們懼女博士勝如懼虎。

李湛雲喝了一口茶,咕咚一聲,在這寂靜的屋子裏,聽起來竟像什麼東西落到了井裏的回聲。她知道了,他現在有些緊張。這讓她有些高興,就像是看著對手自己像雪一樣先融化了。當他放下杯子的時候,她知道,他要開口了。她不看他,隻盯著那尾魚看。她杯子裏的那團綠襯著這點遊移的紅,有些觸目。她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不避開。她今天來就是為了被看的。她又在腦子裏把身上的衣服細節回顧了一下,沒有漏洞,絕對經得起推敲,每一處細節她都是不動聲色地準備好的。和每一個男人約會前她都有要奔赴戰場的感覺,緊張、恐懼、激動、熱血沸騰,隨時準備著幹掉對方和被對方幹掉。

還有,很深很深的厭倦。

所有約會的男人都像鏡子,她從裏麵照出了他們要什麼樣的女人。他們不要一個博士,女博士,女人是用來給男人做飯洗衣上床的,不是讓她每天在一個男人麵前擺弄學問和人生觀價值觀的。過完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她狠下決心把那叫愛情的東西進行了抽筋剝皮,砍去了所有的繁文縟節,最後告訴自己剩下的一點核,愛情不過是使人軟弱,使人充滿占有欲望,變得不可理喻,最終靠低級的肉體關係結為契約,徹底失去自由的東西。那麼為什麼還一定要愛情?

孤單不起?那就找個人結婚。三十歲以前對愛情有過的所有正常的期望這時不過已是劫後餘生。將溫暖著她三十歲以後的所有孤寂歲月。

李湛雲是唯一一個和她約會到三次的男人,這使她對他有些感激。同時她又在警惕地想,一個三十四歲的外科醫生為什麼一直不結婚?他有女人嗎?他沒有女人嗎?有女人可怕,沒有女人更可怕,那說明他有某一種嚴重的怪癖。比如,厭惡性或者厭惡女人。

在李湛雲開口之前,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她決定這次不能失手。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奔赴戰場一樣去屢次相親,所以這次她一再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賣弄思想和學問,她在這條壕溝裏已經栽倒不知道多少回了,這次千萬不能再重犯了。她不想讓自己像一幅過了時的名貴油畫一樣掛在牆上,男人們隻是駐足看看就走了,等著她自己發黃發脆腐爛。李湛雲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知道做外科醫生是很忙的,你會做家務嗎?

她簡直有些驚慌。第一次有個男人張口就和她討論做家務問題。完全無視她是個化學博士。她有些淡淡的受辱,他和別的所有的男人是不一樣,但卻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上,隻不過是在蹺蹺板的這頭和那頭。都會掉下去。她回答,會,但要看我願不願意做。她為她的挑釁感到得意而恐懼,她不能讓他看輕了她,卻也不願意讓他仰視她。她喝了口茶,不安地等著他接下來的反應。

可是他居然沒有反應。

他也喝了一口茶,她知道他又要說什麼了,她等著。他眼睛看著魚缸說了一句,咱們這是第幾次見麵了?哦,第三次了,我這人記性不是太好。都三次了,哦,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你能不能接受,嗯,另外一個成員和我們一起生活?

向琳也抿了一口茶。她隻用茶濕潤了一下嘴唇便放下了杯子,杯子挨著桌子,清脆的一聲。像枚棋子走出去了。這茶杯在他們兩個手裏輪流被使用著,就像一件道具。這喝茶的當兒裏,她想,另外的成員?什麼意思?一個多病的老母親?一個殘疾的兄弟?一條獨自能占掉半張床的金毛狗?總不會是他已經有個私生子吧?讓她直接過來做繼母?這時他像看穿她一樣突然說了句,你不用想太多,我這人是有潔癖的,你知道的,很多醫生都有潔癖。

她笑,心裏卻想,他為什麼問她這樣的問題?這屋子裏除了桌子上這尾魚,並沒有看到什麼活物,這是個什麼樣的成員?他居然敢在見她第三次的時候就提出這樣的問題,換個女人他也敢嗎?他拿捏著她,她就是再裝得不動聲色,不著痕跡,他還是從她每一次都要換條新裙子就看出來了,她在乎和他的每一次見麵。她每一次其實都是隆重登場。他看出了她急於想結婚。像黃昏菜市場上急於出手的剩菜,到明天早晨就更不好賣了。他拿穩了她的心思才敢問她這樣的問題吧?

女人待價而沽,男人又有什麼區別。

她竭力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我可以知道是什麼樣的成員嗎?他突然有些微微煩躁的樣子,開了電視,隨便調了一個頻道,卻把聲音調到了最小。電視裏也有兩個人在說話,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發出聲音,就像兩尾魚在水裏呼吸一樣。她疑心自己說錯了什麼,偷偷看著他的側麵,他呆呆盯著電視卻突然開口了,就是,親人吧,需要照顧的親人。你不要覺得我唐突,我是覺得,你這樣的知識女性理解力和包容力肯定是比較高的。換個女人我還未必和她說這些。

他告訴她我是看得起你。

這話像一劑鎮痛藥貼到了她身上,使她暫時有了些微微的舒服。借著這微醺般的舒服,她脫口說了一句,誰沒有個需要被照顧的親人,在一起生活也是很正常的。她這句話說完的時候,他扭頭對她笑了一下。客廳裏昏暗的光線抹到他臉上,使他看起來突然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變溫和了。那笑容是一種得了勝的笑,寬大溫和,他就知道她不會拒絕?她忽然又是踩了圈套的感覺,頓時有些微微地想落淚。

他迅速地像剖析一個外科手術一樣剖析著她,他又說話了,你知道,如果我們現在想結婚都是真的需要結婚了,你是,我也是,所以把該說的先說了會對我們以後有好處的,你覺得呢?他把太極推給了她。她不說話,卻想,他雖然這樣的直接,但也可以看出他是真的想結婚的。他可能隻是太務實了吧,先把利害關係赤裸裸地擺出來也未必不好,這些利害關係難道現在不碰它,以後它就會自生自滅了嗎?就是在最幽暗的地方,還不是要自顧自地長大成人。對她這樣的大齡女青年來說,未必不是好事。

想到這,她像是自己和自己打完了一仗,又像是摸黑趕了很長一段夜路,身心疲憊,心裏卻是多少平衡了些。接下來她問了他一些簡單到弱智的醫學問題,他寬容地看著她,很詳細地給她做了解答,她則安靜耐心地坐在那裏,像聽教授做講座一樣聽他說話,並竭力做出一臉的迷茫狀。最後連臉和目光都累了。她要送給他成就感。

突然,他看了看表,說,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她有些懊惱,這樣的話怎麼能被他先說出來?就像是她賴著不想走,卻硬是被趕走了一樣。話先說出來讓她連個還手之力也沒有。他開車把她送到門口,然後兩個人在車裏禮節性地道別,她下了車,知道他在車裏看著自己,就在步子裏加了些嫋娜,走到了樓下。上了樓,他的眼睛從她背後消失了。進了家知道背後沒有眼睛看著她了,她才周身坍塌下來,把自己攤到床上,開始反省,這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就是兩個人看默片一樣看著電視屏幕發了會呆,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過了幾招。還有就是,見三次了,他對她都沒有任何暗示性的動作,比如碰到她的手。這正常嗎?她已經到這種地步了?急著讓一個男人去碰她的手,好讓她踏實地覺得,他對自己還是有興趣的?

原來她已經開始相信,真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因為喜歡上一個女人的靈魂再去喜歡她的身體。

這種相信簡直是一種恥辱。

可是到他下一次約她的時候,她還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並提前一個小時開始化妝選衣服。她需要結婚,需要從這租來的房子裏搬出去。這一次,他們把戰場從客廳搬到了廚房。廚房比客廳要有煙火氣,也算是他對她的慈悲吧。她看到他所有如同手術器械般銀光閃閃的餐具時,又是一陣忍不住的驚異。她在那一瞬間甚至懷疑他身體裏住著另外一個女人,在幫他做這些事情。他拿手術刀的身體裏寄宿著一個女人。這種想法讓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但他看起來很正常,正在燈下安穩地切一棵芹菜。

他把一棵肥碩的芹菜細細地整齊地剖開,切成了一節一節的,碼在了雪白的盤子裏,就像在無影燈下動手術一般。這讓她頓時覺得他還是個溫情細心的男人。起碼在他身上還沒有看出太多怪癖的痕跡,或者,那些怪癖隻是藏在一個瓶子裏的,她一旦拔開瓶塞,它們就會鑽出來長成帶著獠牙的巨人站在她麵前。

他們站在那巨大的荷花玻璃下配合默契地炒菜,就像一個人身上長出了四隻手臂。這也讓她覺得安心。廚房和床上,其實才是最讓男人和女人們踏實的地方。他們坐在沙發邊吃飯,那隻魚缸被盤子和碟子包圍在最中間,就像是,它是這道晚宴裏最核心的那道菜。吃飯的時候,她注意到他有些微微的焦躁,話說得很少,飯卻吃得很快,她知道他又很快要下逐客令了,也便加些力氣快速地吃飯。吃完飯沒有幾分鍾,在她還沒有考慮好要不要提出幫他刷盤子時,他已經開始看表了。就在他做出那個動作的同時,她先開口了,她說,不早了,我該走了。話音和他看表之後收梢的動作幾乎同時落地。她暗暗鬆了口氣。出門。

第五次到他家的時候,她想,這次不能再度集中在廚房了吧。做飯嘛,小試牛刀露露臉就夠了,女人癡纏於做飯隻能更快地淪為女傭。她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床單上,一個單身男人的床單總不至於洗得太勤快吧。她剛要動那床單,他突然在她背後說話了,不用洗,剛洗過的。她的手僵在了空中,像隻標本一樣被釘在那裏,落不下來。

這房間裏一定住著一個女人。一定不是他一個人。她突然就敢這樣告訴自己。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第五次約會即將結束的時候,她借口去了趟衛生間。然後她對著鏡子摘下了戴在耳朵上的一隻紅珊瑚耳釘,很小很細的一隻耳釘。戴在耳垂上的時候它才能活過來,一摘下來便成了一點蚊子血,死滯的一點紅。她把這隻耳釘放在了鏡子前的玻璃架上。

她設下一隻餌。

她等著她現形。

2

每次約會的瑣碎和細節像很多蜉蝣生物一樣,在他們兩人之間無聲地生出,又湮滅,可是光這層層疊疊的屍骸也會積少成多。有這細小的屍骸做肥料,便有更多更大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生長起來了。盡管他們彼此仍是沒有底氣的。她知道,他們根本不具備長出底氣的基礎,他們之間是一層空而脆的殼,一敲就碎。他們要的,更像是,一種,收留。她知道她需要,那他呢?也需要一種收留?並帶著他那個傳說中的親人要她收留?而他能和她層層疊疊地約會下來,莫不是隻因為她能容忍他帶著一個親人和她在一起?而並不是他真的就對她本人感興趣。就像,她其實不過是個收容所。

這種侮辱顯然比收留更可恥。

一切量變必然會引起質變,她穿梭在他房間裏的時候多少有了些熟門熟路的感覺。她終於可以不再寄居在他的眼色和表情裏,她的腳可以自己走熟了地進到廚房和衛生間。不過也僅於此了。其他幾條路線,比如去任何一間臥室的路線還沒有被開辟出來。他沒有給她任何留下來過夜的暗示,他每次都比牆上的那隻鍾還要準時地提醒她,不早了,該走了。就好像提防著她隨時準備留下來和他過夜一樣。她每次都是帶著些失落還帶著些恥辱地從他家裏出來。他無視她的學曆,她倒不說什麼了,她像個受氣的小妾一樣習慣了。

可是,他連她的性別也無視。

仿佛坐在他對麵的她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另一種生物。

這恥辱是說不出口的,像啞巴吃了的虧,隻能在腹中坐成一個胎兒,她自己消化不掉也打不下去。六次,六次約會,還不足以上床?這年頭上床是一種標誌,表示你們的關係進入一個新的安全可靠的時期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至於無聊到無事可做了,不必再裝腔作勢地探討人生了。直直進入一個主題便相當於卸了彼此的遮羞布。可他怎麼就如此無動於衷?裝?也不用這麼長時間吧。可是她總不能賴著不走吧,搞得和妓女一樣迫不及待。

向琳進一步加大力度鑽研自己身上的服飾,從外衣到內衣,以使自己任他什麼時候什麼角度看都毫無破綻。另外她開始擔心一個問題,這男人是不是性取向有些問題?或者,幹脆就是性無能?那他還和她談什麼談,和她結了婚再把她當成個擺設給人看,而她自己事實上卻長期荒蕪著枯竭著?一個化學女博士最後淪為一件婚姻裏的道具?不行,她一定要試試再說,這床不上是不行的。

當她第七次走進這房間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簡直有些如坐針氈了。因為她惦記著那隻耳釘,她惦記著自己埋的那隻餌。想到被餌吊起來的那個隱形的人形,她簡直是恐懼而興奮。她強忍著坐了一會便起身說要去洗手間,這樣不至於引起他的懷疑,怎麼一來就往洗手間跑?進了洗手間掩上門,她往那玻璃架子上一看,沒了。那裏空空的,那點尖利的像傷口一樣的紅真的不見了。

她盯著那兒死死看了半天,就像要把那看出一個洞來,然後,把目光慢慢移進了鏡子裏。她與鏡子裏的自己對視了,她看著鏡子裏自己的眼睛,忽然感覺像走到一個洞口了,洞中深不見底,她不敢往裏走,卻知道洞裏一定有著什麼。

洞裏有個人在黑暗中看著她。

出了洗手間,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回到沙發上。喝了一口水,才閑閑地拈出一句,我上次不留意把一隻耳釘落在你家了,你有沒有撿到過?撿到就還我吧,剩下一隻怎麼戴?她費力地撒著嬌,一時都有些氣喘籲籲。李湛雲眼睛看著電視,嘴裏極流利地脫口而出一句,耳釘?沒見到。不假思索的回答,顯然是真的,因為他的語氣底下是平靜的,光滑的,連個骨節都沒有。

不是他拿的。那麼,這屋子裏還有別人。

有一個隱形的人躲在這房間的某一個角落,臥室,客廳,廚房,或者衛生間。

她仍然是剛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一動都沒有動。事實上,她的全身開始發幹發緊,像一株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植物,鬆脆地蜷縮著。她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幹枯的,有兩顆牙齒粘在那裏,掉不下來。她眼睛盯著電視,眼前出現的卻是那點紅,那點紅珊瑚像釘子一樣砸進她的眼睛裏。她看到一隻雪白的手伸過來,伸向那點紅,把它放在了手裏,就好像,那是一顆紅痣,驚心動魄地長在那隻雪白的手上。她順著那隻手向後看去,看去,卻是一片模糊,一張模糊得沒有五官的臉。

她想起了第一次走進這房間時那一瞬間的感覺,這不是一個單身男人住的家。那種凜冽的感覺是真的。那種感覺這時候像一隻手一樣陰涼地觸摸著她的皮膚,摸著她的身體。

她坐在沙發上開始出冷汗,開始發抖。

就在這時,李湛雲開始看表了,他體內的生物鍾簡直像一隻牧羊犬,忠實地準備著到點就把她趕走。

恐懼突然帶給她一種奇怪的力氣,很邪,很硬,亙在她身體最深處像一截樹枝直直支撐著她。任是怎樣她也坍塌不下去了。屋子裏的光線半明半暗地落在她臉上,把她的眼睛遮到了暗處,卻把嘴唇推到了明處,她塗了口紅,那嘴唇看起來就像一場火災。他看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她也看著他的,她就像看著一團琥珀裏的影子,他的嘴唇張開了卻沒有再動,就那樣凝固住了。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他等著她說。終究是個紳士的男人。

她對他迅速一笑,幹淨,凜冽。她感覺自己像站在了跳水板的最盡頭,就差那縱身一跳了。緊張,眩暈,但有近於嗜血的快感。然後她看著他的眼睛,終於說,我,不走了,好嗎?

她已經從那跳板上躍下,突然就見底了,反倒沒什麼了。她看著他,就像觀察著化學實驗室裏一瓶準備發生反應的溶液。他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痕影子,像拉下的百葉窗,靜靜的,卻是從窗外也聞到了裏麵那恐懼的氣息。不是她,那就是他在恐懼。她更加緊張地興奮地看著他,一個瞬間都不肯落下。他開口了,住下……這個,我是覺得,我們還不是很熟悉,這個,當然,你要覺得晚了,不方便回去了,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有兩張床的,你可以睡一間……你確定,住下嗎?

她知道,他如果一定要拒絕她,那他們的關係從這個晚上開始也就結束了。一個女人要留宿卻被男人趕走畢竟是不太光彩的,而且他如果一定要拒絕的話那分明就是一道破綻,裏麵露出的是一些與他自己血肉相連的東西。他如果不拒絕,那是因為,他還是不舍得她。

他眼睛裏的恐懼靜靜地熄滅下去了,隻留下一堆餘燼明滅可見。她狠下心,踩著這餘燼走過去,一直走到他麵前,好的,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睡哪間?哪間都可以?李湛雲眼睛裏的餘燼跳了一下,他迅速指了指右邊那間臥室,說,你睡這間,那間是我的臥室,哦,我睡慣了,換了房間會不習慣。向琳看著他笑,表示感謝。他說,那你洗漱吧,我先回房間去了。他好像很疲憊了,說完就向左麵那間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即將跨入那扇半開的門時,他停住,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像一個行將消失在另一個空間裏的人,道別性的一眼,竟帶著些蒼涼的暖意,然後,他從那扇門裏消失了。

客廳裏隻剩下她一個人,她貪婪地斯文掃地地仔細看著這間客廳。很簡單的家具,就像一片裸露的沙灘,不足以存活什麼生物。不可能是在客廳。她進了洗手間,裝作洗漱的樣子,故意把水嘩嘩打開,眼睛卻緊張地盯著狹小的洗手間。雖然,那隻紅珊瑚耳釘就是在這裏消失的,這裏就像一處殺人現場,隻模糊地能看到一隻腳印和幾滴血跡,但凶手在哪裏卻根本無從考據。她繼續偵察,裝作找水喝,去了廚房。在那扇雕著荷花的玻璃後麵,她又一次看著所有如醫療器械般閃亮發光的廚具,覺得空氣中分明站著另外一個人,一定是個女人。這麼幹淨的廚具,她不信出自一個男人之手,即使他是個有潔癖的外科醫生。

可是,那也隻是個影子,她捉不到她。剩下來的就隻有那兩間臥室了。她要找的那個鬼胎隻能在這兩間屋子其中的一間。

她戰戰兢兢地進了那間臥室,馬上開了屋裏所有的燈。燈光把屋子裏砌得滿滿的,不留一絲縫隙。屋子正中間是一張床,床單整潔而荒涼,久無人煙的樣子。靠牆是一排通到天花板的衣櫃,靠窗是一張沙發,沙發上零散地扔著些枕頭,五光十色的,看起來像扔在沙灘上的石頭。她久久地看著這間屋子,然後屏息站在了衣櫃前麵,她在那靜靜地站了幾秒鍾,然後無聲地拉開了衣櫃。裏麵很空,隻有幾件男人的外套和襯衣空蕩蕩地掛在裏麵。層層疊疊的衣服就像主人一個又一個曬幹了的魂魄。她看著它們,關上了衣櫃,讓它們重新回到了幽冥的暗處。

這間屋子裏真的隻有她一個人。她頹然坐在了床上。可是,那種神秘的詭異的氣息還是鋒利地擦著她的皮膚割過去了。她看著空中,看著那個如一縷幽香的女人透明的影子。她如風一樣穿過她的身體,使她在那一瞬間有些微微的悲傷。她是在明處的,是實實在在活著的有呼吸的女人,卻不及這屋子裏一個看不見的影子。

她為什麼要和這個影子做這樣的鬥爭?她隻是不甘心讓她的自尊受辱?讓一個女博士輸給一個看不見的女人的影子?

一個晚上向琳都沒有關燈,一關燈她就覺得黑暗中有一個女人正向她走來,和一個看不見的女人在黑暗中做鬥爭實在是一件疲憊的事情。迷迷糊糊到了半夜,剛睡著就被出現在夢裏的一隻手驚醒了。夢裏的那隻手冰涼濡濕,就像一尾死魚觸著了她的皮膚,那隻手死死攥著她的手,她掙紮著,使勁看過去,卻始終看不到一張完整的臉。醒來向四周一看,才知道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留在床單上的那些隱隱約約的陌生氣息此時像蟲子一樣慢慢啃著她,向她身體裏爬去。

她躺在那發了幾分鍾的呆,然後爬了起來,出門,走進了黑暗的客廳。客廳裏一盞燈都沒有開,像巨大黢黑的海麵,海麵上暗濤洶湧。她走到對麵那間臥室門口,猶豫了兩秒鍾,開始敲門。清晰整齊的三聲,就像用剪刀裁出來的。屋子裏的燈忽然亮了,燈光從門縫裏一縷一縷地滲出來,像從一艘隔世的渺遠的船上漏下的燈光,在黑暗中看去愈加蒼涼遙遠。屋裏傳出李湛雲的聲音,誰?因為緊張和恐懼,這聲音聽起來竟不像他的,尖尖的,脆脆的,就像在聲音上突然長出了一棵什麼奇怪的植物。她聽著這聲音,想,他害怕了。他為什麼會害怕?她回答說,是我。

裏麵的聲音稍微鎮靜了些,卻依然是倉促的,焦躁的,你怎麼還不睡……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