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短篇小說 掃塵(孫焱莉)(2 / 3)

熱湯熱飯的氣把酒味兒拱得老高,屋子裏有了酒香。有了酒香真好,踏實!大伯子原來是不喝酒的,倒是男人是個酒蟲,隻要吃飯就找酒,一屋子酒味,剛結婚時,她煩,後來慢慢習慣了,倒是喜歡了酒的氣味。男人走的那年,清鍋寡灶,房也是大伯子一個人掃的,整個年都是冷的,寡淡無味的。第二年開始,大伯子開始喝酒,從二十三小年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五都在一起吃,天天一屋子濃鬱的酒香。開始她不習慣把酒拿到桌子上來,大伯子就自己要酒,開始總忘,不怎麼習慣,後來她早早備下了酒。不用說隻要他說來就把酒熱上。大伯子在村西老院獨過。那個老院她也住過四年,後來大伯子回來了,一家六口人東西屋子地擠著,總有感覺別扭的時候,大伯子幾乎不怎麼在家裏待著,除了夜裏睡覺,白天要麼幹活兒,要麼去別人家串門,要麼就去山上轉轉,住了一年多。男人就在村東蓋起了四間大瓦房,把婆婆也接過來,老院子就留給了他哥。

房子蓋起來了,大伯子雖拿了一部分錢,可饑荒拉得太多。男人是個要強的人,吃餑餑也得撿個兒大形兒好的,誰比他好了,他心裏難受。如果不似這要強,也不至於扔到城裏。大伯子也不是個懶人,但不似男人這般爭強好臉。大伯子算是個怪人,在她眼裏。比如他一直不成家。本來那個院子,男人是騰出來給大哥成家用的。大伯子在部隊待了十三年,轉業回來分到了糧食局轄下的鄉糧站,可轉眼第二年,糧食部門整體並軌買斷工齡,他沒上到半年班就回家務農。轉了一圈兒又成了農民。不過倒看不出他有多難受,依舊如平常模樣,吃飯、睡覺、幹活,或者到處轉轉。

一頓飯吃得有滋有味,婆婆和大兒子搭話,嘮年貨置備的情況。婆婆在有人的時候是絕不罵她的。若說她腦袋也跟著身體一樣病著,別人是不會相信的。婆婆是男人打工後,就開始這樣的,開始時並不直接罵她,隻是溜話兒給她聽,心不順了就指雞罵狗,她開始生氣,後來習慣了。男人走後,婆婆身體越來越差,就直接大口大口地咒罵她。她現在修煉得已是充耳不聞了,就仿佛婆婆在和她嘮家常。

聽著,吃著,也就飽了,下地給婆婆倒水。回來時,不經意看了大伯子一個側臉,恍惚了一下,大伯子和男人真像。特別是那個小側麵兒,這是她剛剛發現的。大伯子清瘦,挺拔,男人是個胖子,大伯子穩當遲緩,男人是個猴急脾氣。因為性情和身形上的不同,她沒看出兩人有相像的地方,可這一瞬間卻一下子發現了。大概是酒下肚的原因,大伯子人鬆散了些。雖然大伯子看著少言寡語,穩當處事,規矩為人,可她總隱約感覺這些年他繃緊著,從身體到麵容都是,身體那是在部隊十幾年練出來的,可麵孔繃著就有點累了。她不知她的感覺準不準。

鄉下有句俗話,“寧在叔公懷裏坐,不從大伯子眼前過”,而她感覺大伯子算是把這句話記得最牢靠的人了。村西王大鳳,和她年紀相仿,有事沒事就愛和三個大伯哥說笑話。你一句我一句其樂融融,不過她是個特例,這個全村人都知道。開始時村裏有人笑話她,說她不正經,相中大伯子了,兄弟通吃,結果好些年下來,沒人抓住什麼把柄,都是長舌頭的人嚼的虛無事兒,就見慣不驚了。用王大鳳的話說:大伯哥也是人,有啥不可說笑的,又不是偷人養漢背著人。有時,她倒是挺羨慕王大鳳的,那種自如和坦然真是好滋味兒。不過說歸說,嫉妒歸嫉妒,羨慕歸羨慕,村裏的那些大伯子們和兄弟媳婦們多受著這個約束。

現在,她不知道哪根弦錯了。這些年大伯子從來沒正經看過她的眼神兒。她心裏咯得慌,人可以目不斜視,可目中無物就讓人難受了,剛開始那些年,她總是在心裏琢磨到底是為個啥,瞧大伯子在村裏的女人麵前偶爾也會談笑風生,眼神中有山有水的。可為啥偏在自己麵前拿出這副嘴臉,一股子視而不見招人牙癢的恨人樣。開始那幾年,她確實迷茫或無端生氣,可一直都這樣,就計較不過來了。可如今大伯子鬆散下來,她又不適應了,人啊!有時真是笨,自己都琢磨不透自己。

可更讓她摸不著頭腦的事還在後麵。大伯子端起酒杯喝了最後一口酒,然後把杯子輕輕放下,眼睛看著她,稍微眯著,有笑意,還含著水分,他說:秀賢,以後大寶和丫的學費和家裏的開銷我管。

她愣了一下,緊接著說:不用,他爸的賠償費足夠他們上大學和家裏用的。

大伯子說:那些錢給孩子們留著吧!

她把一個“哦”字拉了很長的音兒,不知大伯子的話是什麼意思,往下該說什麼。這些年,在她的眼裏,大伯子隻有兩次行為在她眼裏算是失常的,難道他還要來上第三次?

她記得和大伯子第一次見麵是臘月二十九,她結婚後的第三年,天上飄著小雪,她正在掃院子,進來一個雪人,看似走了很遠的路。這雪人看到她,站住了,看著她。她也看不清來人,隻感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她看,後來等他遲疑地越過她進屋裏時,她看到那人的後背,一身綠色的軍裝,才知道是他的哥探家回來了。等她收拾停當,回到屋時,看到雪人已變成了一個朝氣蓬勃的小夥子,身杆筆直,目光炯炯。

互相介紹完後,她叫了一聲大哥。

可這個大伯子像沒聽見似的,也不應聲,也不點頭,隻是看她,上下左右,雖然看得並不失理,可挺執拗,她感覺她走到哪,他的目光就跟到哪,眼神裏的波瀾讓她弄不明白。那年大伯子在家待了十天,她如芒在背。後來大伯子走了,她背後的那些針才抖落掉,一顆心才放下來。等他第二年探親,第三年轉業後,就判若兩人了,不言不語不說不笑,像是誰欠了他八萬吊。

第二次失常表現得更是莫名其妙。五年前,那時男人已在外麵打了六年工了。大伯子晚上八點多敲門,沒進婆婆的屋,直接進了她和閨女的屋子,那時閨女正好出去了。

大伯子臉上紅撲撲的,身上帶著酒氣,看起來喝了不少酒。他死盯著她看,看得她直發毛,後來他反複地說:你幹嗎要受這個,老二太不是東西了!你幹嗎要受這個……

後來,她有點害怕,語結地答:我,我受什麼了?

大伯子看到她的樣子就不再說話,而是瞪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瞪得持久而專注,那時她都不知怎麼好,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後來大伯子使勁眨巴幾下濕漉漉的眼睛,抺了一把鼻子,轉身走了。她後來把大伯子這次行為歸結為:喝蒙了。

有時閑來無事,她也想一下大伯子這個人,琢磨一下他為何那兩次和後來有那麼大的反差,想來想去,大概隻能歸結到婚姻與感情的不順上來。

大伯子早年往家寄過他和一個女孩子的合影,說是對象,準備要結婚了。照片是在半山坡照的,在一棵楓樹下,是秋天,楓葉半黃半紅,很美。那個女孩子也很美,眼睛大大的,笑成彎月,腮邊隱約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大伯子也特別精神,真是羨慕死個人兒。她當時看照片時還偷偷看了一眼男人。那時胖乎乎的男人正一攤肉似的堆在炕上和人蹲鍋摔撲克,一副敞衣露懷的郞當兒相。

可誰成想大伯子轉業回來,隻孤身一人進了家門,沒有把照片裏的人領回來。在糧站上了半年班,有人給介紹個對象,處了半年,可他卻不幹了,那女的哭著找了他兩次,誰勸也不聽,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再後來有人給介紹對象,他一律不看。

那時大伯子心裏就是口深井,沒人能探得出底兒來。婆婆整日唉聲歎氣,可什麼用也沒有。一轉眼這些年蕩蕩悠悠地也就過來了。在她心裏,大伯子是個讓人時時犯糊塗的人,但有一點她明白,大伯子是個特別的人,他和男人及村裏那些爺們兒,想法、活法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