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短篇小說 掃塵(孫焱莉)(1 / 3)

《掃塵》 文\孫焱莉

選自《山東文學》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孫焱莉:女, 2006年開始文學創作並發表作品,已在《星火》《鴨綠江》等發表小說30餘萬字。2007年和2009年先後就讀於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日子如心裏的一根弦,似有人撥,一天一下子,嗡嗡嚶嚶,心也一天天跟著顫著。過了臘月二十三,年就進入了倒計時:二十三灶王爺上了天,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砍豬肉,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貼倒酉,三十走油,初一磕頭,一磕磕到大門樓。年,聽上去就是這般熱鬧。

二十四,掃塵,正日子。

早上,一睜開眼,她看到房梁上垂下的半吊灰絲,心裏便毛絨絨的,仿佛有吊灰在那掛著,一陣小風吹過來,一忽、一蕩、蕩悠著一絲絲期盼,倒有一點點的小孩兒心。人家小孩子過年盼著新衣服,好吃喝兒,她盼的什麼勁兒呢?

男人走了四年半了,是在城裏打工沒的,從十五樓掉下來,她去看時,人已躺在殯儀館的床上,還算幹淨,神態也好,像睡著了,看不出一點兒傷。可她還是哭得人事不省,昏天黑地。白天黑夜地想了三年,第四年上她突然想明白了,人啊!就這樣吧,走的是福,留下的也都得安下心來。於是就撕去了眼前的一層膜兒,人也隨之明朗起來。再想起男人就是平時笑與說話的模樣,不遠不近,不悲不喜的感覺了,那個遙遠城市的殯儀館,那殯儀館的寒窗冷門也沒了蹤影,在她腦袋裏給抹掉了。

她拉開窗簾,是個好天兒,推開門,外麵湧進一股凜然的清新味,一下子把她牢牢地裹挾住了,她使勁吸一口氣,整個人無比清爽起來。按了一下鼻頭兒,又嗅到奶香氣,熟稔而親切,是小時候拱到母親懷裏的那股味兒。母親走了二十幾年了,如果活著,現在該有八十多了,她每想母親就不自然地按一下鼻子,她堅信,每個孩子幼年時拱進母親懷裏找奶吃,就會把那些香氣都儲存下來,一存一輩子!順著這味她想起了自己的一雙兒女,那兩個嘰喳嘰喳,活蹦亂跳的活寶。特別是兒子大寶一年裏就躥得鐵塔般高大魁實了,想想就美得要笑出聲來。臘月二十八兩個孩子就能到家了。兒子大一,閨女七月份就該畢業了。日子過得真快啊,轉眼沒有炕沿兒高的娃娃撲棱著翅膀都飛了。

從外麵拾進幾塊劈柴,回屋開始燒水做飯。

一會兒工夫,青煙白氣地冒出來,房子暖起來。婆婆開始起床了,一邊摸索著穿衣穿褲一邊嘴也開了腔:你個黑心肝的東西,想凍死我?懶婆娘,整天心裏不知想什麼,是不是我兒子走了,在想別的男人……

她不去聽,也不搭話,麻利地把一鍋饅頭蒸上,蓋上蓋子,邊上的縫隙用布蒙嚴,再架上最後一鍋柴。這時婆婆穿好了衣服,兩腿耷拉在炕沿兒上,她進屋把鞋從炕梢的櫃空裏給婆婆拿出來,溫乎乎的,一點也不涼,遞到婆婆腳下,說:媽,伸腳!

婆婆的話又來了:我才不伸,你想害我,我死了,這個家就全是你的了……雖然這麼說,卻還是聽話地伸腳,穿上鞋。開始往外挪。

婆婆糖尿病,眼睛不好,腿腳也磕磕絆絆的。她摸著門框和牆去外麵解手,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我要不癱在炕上,能做的就自己來,決不容你來插手。她就順從著她的想法,也不去扶她,任她慢慢挪到廁所解手,摸索著洗臉,洗頭,洗襪子,洗褲衩。她繼續做自己的事,上炕疊被子,並從櫃下找來一大塊塑料布,就勢把被垛蒙上了。為掃塵,她做了第一項準備工作。

饅頭蒸好了,做了雞蛋湯,開始炒青椒肚片。男人的表嫂,住前街的大華,扭著身子進來,看著桌上的飯菜道:呀!要吃飯了!

她應著:嫂子吃沒?

大華就往外走,好半天才回音兒:沒吃呢,飯才燜在鍋裏。又招呼婆婆,舅母挺好啊!

婆婆答曰:他嫂子來啦,挺好的,坐!

然而大華沒坐,又轉回到廚房,湊近她,小聲問:我舅母這兩天沒什麼事吧?

她有點蒙,沒有啊!

大華突然冒出火來,你說說,哪有你大哥這麼辦事的。

她知道大華說的是大伯子。兩個月前,大伯子去鎮上一家飼料廠開車送料,飼料廠老板是大華娘家弟弟的朋友,活兒是大華給介紹的。

“去時都講好了,二十九放假,初六上班,可昨天說家裏有事,這年根兒正是忙時,老板沒讓走,卻自己跑回來,給人家撂了挑子,我弟來電話把我罵一頓。在家裏我就尋思著他一個人沒事,準是舅母有事吧,哪曾想都好好的。你說,這人咋這不定性,都奔五十的人了,以後還怎麼跟他處事!”

她邊聽邊做菜,兩不耽誤。菜炒好了,她邊往桌子上端邊說:他的事,誰管得了。嫂子在這吃吧!

大華本是不敢跟大伯子發火,跑這來發泄的,可這一通數落似乎氣更大了,轉身往外走都岔了音兒:氣都氣飽了還吃個屁!

等她騰出身子往外送時,大華已關上大門揚長而去。她說的是實話,要是男人,她說是正理,要是小叔子,也可以說兩句,可一個大伯子清水寡麵的,一眉頭官司,她牙口縫兒難張。這麼多年,除非有事,要不半句閑話都沒嘮過。

婆婆在裏屋喊:敗家媳婦,剛來個人和我說說話,就讓你給氣跑了,你安的什麼心啊!

大伯子昨晚回來的,她知道。昨天晚上七點多來過家裏,扛來一袋子年貨,還給婆婆買了個絨線帽子,給她買了雙手套,不過是背著他媽塞給她的。自男人走後,大伯子常買些東西送過來,多是米、麵、油、肉、菜等,這種閑東西倒是很少買。也沒說請假的事,隻說今天要來掃房。她又弄了盤花生米,再燙上一玻璃杯酒,足有三兩。不過她知道不多。曾看到他喝了兩杯白酒說話做事還是有板有眼的。能喝就是好,能喝,酒就不是酒了,是水。不像男人貪杯愛醉,酒後嚎歌唱戲講閑話鬧騰得很。

碗筷都擺上,稍一會兒,大伯子就推門進來了。進屋先叫了聲:媽!還看了她一眼,對她笑了一下,很短,瞬間就過去了,就仿佛隻是牽了一下嘴角的肉,像個彈簧一抻就又恢複如初。她沒料到,但卻真真切切感覺到了那笑,大伯子從來都是個嚴謹規矩之人,不多言不多語,不愛笑,有時,眼睛看著你,而眼神卻不在你身上,你竟然感覺不到他的注視。

她飯吃到一半時,大伯子的酒杯見了底兒,不再要酒,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嚼著,說:這饅頭真好吃!

大伯子今天明顯話多,要是以前,就拿每年二十四掃塵這天吧,大伯子基本就是幹活,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句:秀賢,我前些天去城裏買了點壁紙,今年咱掃完房,粘上吧!

她愣住了。不光是壁紙的事情,還有名字的事,最重要的他竟然對她說出了這句話。她叫秀賢,男人都很少叫。大伯子話少,說話時本就不多,原來都是單刀直入,就事論事,一個多餘的字都不吐。她的名字自嫁到這個家來就省略了,男人從來隻叫她老婆子,從年輕時就開始這樣叫,很是奇怪,這讓她從年輕時就感覺自己臉上長了數不清的皺紋。“秀賢”這兩個字隻是偶爾在戶口本上一閃現,其餘時間都壓在櫃子底兒。而到這時,失去了男人,她更顯無足輕重,一個女人靠山沒了,就像一堆土,任哪邊兒來一陣風都能吹跑了。突然有人這麼叫了一聲,著實讓人心驚肉跳的。貼壁紙或刷塗料諸如這類事,更不用說了。擱以前,大伯子會直接把壁紙拿來,掃完就粘,就刷,不會多上這樣一句話。再有就是這句話本身了。屋子是他媽的屋子,他是兒子,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往上麵粘錢票子。而且這句話說得那樣平常,自然,如高山流水,如水到渠成。就如兩個人過日子,一個說我要把門外的圍牆修修,或者我要把家裏的鍋灶搭得透亮,你能不答應嗎?他是為了家,和你說是因為你是家裏的人。

她想得太遠了,好半天還沒回到原來的路上來,大伯子停下看她,似有點尷尬。等她恍過神來時,竟然把一個“行啊!”答應得倉促而生硬,好像十萬個不願意似的。

二十四這天,大伯子幫著婆婆和她掃塵,已延續十八年了,自他從部隊轉業回來那年開始。男人活著時,他也一樣來。那時男人看兩個人忙來忙去的,也跟著湊熱鬧,可三下兩下就失去了耐心。掃塵是細致活兒,不光是把房頂粘的、掛的灰掃掉,還要把犄角旮旯的灰都弄幹淨,箱子,櫃子要挪,底下背後要弄幹淨,櫃裏的東西要歸整一下,裏麵的灰要擦淨。壇壇罐罐要動,熏燎了一年的燒水鋁壺的底兒都要蹭得錚明瓦亮的。這得是什麼好耐性。男人做不到,鼓搗兩下就跑去玩牌了。自她過門後婆婆就不參與了。最後想想,其實臘月二十四這天,一直是大伯子和她在幹著這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