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音就越發疑心支名是在躲她。吃完飯,她說要走。娘攔著她說,名名臨走時叫我告訴你,千萬要等她的。支音就問,名名在忙什麼?娘說,我問過她,她就是不講,隻說,反正是好事。
支名是下午三點多鍾才回來的。一進門就喜氣洋洋地先叫姐。吃完晚飯,支音習慣地起身要去洗碗,支名搶先道,姐,我來洗。沒等支音答話,她就捋起袖子,一麵收拾碗筷一麵說,以前我們在家時,洗碗是我們兩個一人輪一天。以後我在家也像以前一樣,輪著洗。上次是你洗的碗,今天就我洗。支名這回講的純粹是土話。支音看著她細細的胳膊,想起她小時候那一雙圓潤的胳膊,心裏泛出一股酸水,嘴上不由得說,你難得回來,是客,還是我來洗吧。到自己家還是客呀?支名說著話,手一下沒停。姐,我這碗也不白洗,我有個要求,你要答應我。支名的語氣是撒嬌的。支音聽著,感覺就像春風吹進了心裏似的又柔又暖。她忙說,你說。支名說,你晚上不準走,跟我睡。支音沒來得及回話,娘先感慨道,你們兩個以前天天睡一張床,從音音結婚起就沒一起睡過了!
晚上姐妹兩個一進門,支名衣服不脫,就往床上一躺,說,還是家裏好啊!天天吃現成的——福都享高了!支音笑著說,那你就別走了啊。
支名翻個身,趴在床上,跟誰鬥氣似的扭扭身子,說,我不走了,我堅決不走了!
支音笑問,你放得下小虎和占文?
他們是我苦難的根源,我才不想他們呢。支名說著翻過身來,說真的,姐,我想想回北京都可怕——這話你別跟娘和爹說。在那裏我覺得我就像個風車似的,轉啊轉啊,就連做夢都在轉。
我想好了一個辦法。支音在支名身旁坐下,拉著她的手,說以後我叫娘常去看你,爹和家裏就交給我;若娘跑煩了,或是放不下爹的話,我放寒暑假就去看你。好歹總能幫你一下,讓你也有個鬆口氣的時候。支音說完,見支名閉著眼睛,也不回話,胸腹卻起伏得厲害,就推推她:我跟你講話你聽見沒有?支名還是閉著眼睛不做聲。她就俯過身去,說,你再不理我,我可要撓癢了!這是支音從小治支名的殺手鐧。果然支名馬上就睜開了眼睛。她睜開眼就笑,一麵笑一麵說,我在偷著樂呢!支音也被她逗笑了。支名又說,姐,你知道不?占文原想叫他媽過來幫忙,你猜我說什麼?沒等支音問話,她自己接著又說,我說,我一見你媽就想尿褲子。你知道我為什麼一見他媽就想尿褲子嗎?這老太太,我坐月子時,天天給我吃麵疙瘩臥雞蛋,吃得我的臉都跟那疙瘩糊似的,黃糊糊的。我給她提提意見,你猜她老人家說什麼?支名說著,癟著嘴,憋著嗓子,俺們村的女人坐月子都吃這個,這個東西最養身子了。她一說完,支音就笑岔了氣。笑過,心裏又開始泛酸水:妹子受的這遭罪可從沒聽她講過啊!她摸摸妹子的手,見妹子的手又幹又瘦,像個雞爪子,就說,你看你,瘦得就剩一張皮了!支名見姐姐心疼的樣子,就坐起來,把外麵的衣褲一脫,說我讓你看看我的肉!她在大腿上捏了一把,神氣地說,看看,這是什麼?這不是肉?支音就笑,說,就你那個細腿,還沒我膀子粗呢。說完,要她換了睡衣上床睡覺。她自己也開始脫外衣。
支名說,姐,我給你備了睡衣。說著從包裏拿出一件粉紫色的真絲繡花睡衣,你穿著試試。
支音一看就曉得是件貴重東西,就說,你自己穿吧,我就穿棉毛衫睡。支名走過來,三兩下就把支音的棉毛衫脫了,又把那件睡衣給她穿上。支音一穿上,支名就看著她大呼小叫:姐,我好妒忌你喲!就我這窮命還有人妒忌?支音說著走到穿衣鏡照了照,就連她自己都驚呆了。鏡子裏的自己豐腴、華貴,還透著幾分妖嬈。真是人靠衣裝啊!支名跟著說,姐,送給你。
支音還要推辭,支名就說,我是專給你買的。我在商場一看見它,就覺得這衣服是專給你做的,一咬牙、跺腳就買下了。我先不拿出來,就是想看看你穿的樣子——不能讓宋威那呆小子一人飽了眼福。說到這,支名眉眼生動起來,她湊近支音耳朵,姐,宋威是不是很饞你呀?支音先是一怔,但很快就會過意來,臉馬上就紅了,她揚起手作勢要打妹子。嘴裏說,打你這個沒羞沒臊的。支名逃到床上往被子裏一縮,說,你打不到。支音跟著上了床,伸手撓她的癢。支名隻好把頭從被子裏鑽出來,舉出雙手投降。等支音歇了手,支名又涎著臉靠近支音問,姐,你告訴我,我說得對不對嘛?支音的臉又紅了紅,說,他就是這方麵的本事。又問,你那個占文怎麼樣啊?支名哼了一聲,爽快地說,他呀,回到家就想睡覺,總是睡不醒似的。難得做一回,也就是兩分鍾的事。姐,你說他是不是有病啊?支音問,他以前是這樣的嗎?支名咯咯一笑,姐,你好直白吔,問這麼隱私的問題呀?說完把頭往被子裏一縮,在被子裏響亮地道,他以前可棒了!
那他就是累的,支音笑著拍了她一下,說你給我出來!聽我給你講話。支名乖乖地鑽出頭。
我告訴你,現在娘也給你錢還貸了,你以後就不要叫占文晚上再去做什麼事了。他不累了,你的生活就性福了。她特地把個性字講得又重又響。支名聽了也不臉紅,就是笑。支音就說,我講到你心坎上去了吧?支名就大笑。支音就笑她,臉皮真厚!支名說,跟自己姐姐有什麼裝的。說著掀起被子,說,姐,快進被子,別冷到了。我還有一件好消息告訴你呢。
支名支起身,說我幫宋威找了份好工作。這兩天我就是忙這事。我有個同學是電力局人事處的處長。宋威雖說是下了崗,但還是有工作單位的是吧,他說他能想辦法把宋威調到電力局去——宋威是電工是吧,正好用得上。
支音看著支名眉飛色舞的樣子,想起小時候妹子每做了一件得意的事,就是這個樣子。她覺得心窩有股熱氣直往喉嚨口衝,把一嘴的話,都給堵住了。
支名見支音不說話,以為她不願意,就說,姐,我聽娘說了,以後想讓宋威管超市的事,我想——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宋威不是那塊料!他比較適合做安穩的工作。超市還不如你辭了工作去做——那點工資幹個什麼勁!如果你一定想讓宋威去做的話,先調到那裏也不失什麼的,到時候想走還是可以走的……
支名聲音是脆脆的,而且幹淨利落,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那聲音落在支音耳朵裏,就像她身上穿的睡衣一樣輕柔,能滲入皮膚,一直透進心裏。
原刊責編 顏德良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因為生活的拮據,生活在小城的姐姐竟然怨恨起在北京做白領的妹妹來,甚至在飯桌上跟妹妹嗆嗆起來。這是一個讓人溫暖的故事:畢竟血濃於水,在父母的“斡旋”下,在妹妹的“忍讓”下,姐妹二人冰釋前嫌——歲月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歸根結底,這還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在姐妹衝突、和解的過程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她們各自生活和心靈中的暗傷,而且看到了這暗傷產生的物質基礎,在這個強大的物質基礎麵前,親情顯得格外珍貴,但也顯得格外無力。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的價值凸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