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支音約好第二天請假陪支名逛縣城的,可支音第二天一早卻打電話給娘,說是單位上有事,請不到假,一直到中午下班時才回娘家。
支音進門,見飯桌上擺了一桌子的菜,爹娘和支名都坐在桌前,顯然在等他們吃飯。他們一見她懶洋洋的樣子,都問她是不是病了。支音黑著臉,搞得他們也不曉得她是個什麼意思。娘就說,要不要到醫院去看看?支音也不答話隻管往椅子上重重地一坐。大家見她的氣勢不像有病的樣子,就不再問。爹就催著快吃飯,他說,我馬上還要去進貨呢。支音娘說,宋威沒來呢。宋威從單位上下崗後一直靠在外麵零打碎敲地給裝修房子的人家裝電線賺錢。做這種事,不像在廠裏上班那樣,上下班都有個固定的時間。什麼時候回家,要看手上的活完成的情況而定;而且他們一家每天早上都是各自出門,吃中午飯和晚飯時在支音娘家集合,吃完晚飯又一起回家。所以,宋威為什麼還不來吃飯,支音也不曉得。娘見支音不講話,又說,怎麼個情況他也該來個電話告訴一聲。支音這才講,還不是忙得沒空。她剛講完,宋威給支音來電話了,說是有個活沒做完,要晚些時候才回來,叫他們先吃,別等他。支名見支音進門就沒跟她講一句話,也不看她,不知道姐姐是有意還是沒顧上,就搭訕著說,宋威挺辛苦的哦,可再怎麼忙也要吃飯啊。支音哼著鼻子說,他就這命,有什麼辦法!這有活做還是好的呢,沒事做才叫作孽呢!用腳趾頭想想就該曉得我那一千多塊錢工資夠幹嗎的!支名說,宋威要是找個固定工作就好了。支音又哼一聲,說我們宋威哪有那本事!就是想開個小商店都沒本錢開不成呢。說完她特地盯了娘一眼,娘被她盯得臉都縮小了一圈。
支名知道姐姐這話裏又有怨的意思了。但搞不清她又怨的是哪一出。怎麼好好的又說起宋威開商店的事,口口聲聲說沒本錢。她腦子轉了轉就猜到了幾分。因為娘昨天跟她講完幫她還貸的事沒過多久,她就見宋威從陽台上走出來,而且宋威臉色就不對頭。廚房就靠著陽台。當時她就疑心宋威聽見了她們的講話,依姐姐現在這番話,宋威該是聽見了。這時,娘在一旁使勁跟她眨眼睛,她知道娘是叫她讓著支音,但她心裏就是不舒服:支音在娘家享盡了福,還老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她知道不能回錢方麵的嘴,正好給支音發泄和攻擊的機會。於是她說,沒本事的老公是你自己要找的,怪誰?
支名講這話是有原因的:當初宋威是支音自己找的,堅決要嫁的。娘和爹還有支名都不同意。娘和爹嫌宋威是個工人,而且工作單位也不好。女兒好歹是個中專生,捧的是國家的飯碗。一句話講到底就是:那小子配不上女兒。支名倒沒挑宋威的工作和單位,她有她的理由。她覺得宋威除了外表,就沒一個地方像男人。
支名的話顯然是揭了支音的短,但她不曉得這也是支音心窩裏的一口不能往外倒的苦水。支音自從跟宋威結婚後,對宋威是越來越怨:沒想到看上去高高大大的宋威,骨子裏卻那麼窩囊,搞得他們還要爹娘貼補著過日子。但她嘴上不但不能怨,還要家裏家外地護著他——護老公就是護自己的臉啊!剛才支名那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生生地打在了她的臉上,再加上心裏原本就存著怨和委屈,就是她性子再好,也不能不惱羞成怒了。她尖著嗓子,抖著聲回擊道,我們宋威是沒本事,可有本事的還要娘老子給還房貸?!
支音的話像炸雷一樣,把屋子裏的人都震呆了;一向伶牙俐齒的支名更是漲紅著臉怔在那裏。
支音本來還要乘勢再跟爹娘評理的,可她看見爹和娘張著嘴,尷尬惶恐的樣子;支名支著兩隻手,一臉通紅像根木頭一樣發著呆,心就軟了。過了好一會,還是支名支支吾吾地講了句:是你自己說你老公沒本事的。支名講這話時,滿臉的小心翼翼和委屈。支音再也不忍說什麼了,但氣已發出又不肯示弱,想想走到門口,摔了門走了。
第二天一早,娘打了兩個電話來叫她去吃飯,她都不肯去。第二天娘又打電話說名名明天就要走了,叫她好歹給她個麵子。她就去了。她不想太叫娘為難;而且支名馬上就要走了,她也舍不得不去看她呢!講歸講,鬧歸鬧,到底還是從一個娘胎裏出來的親姐妹呢!而且她這回走了,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呢。
支音到了娘家,卻沒見支名。支音就問娘:名名到哪去了?娘說,找同學去了。支音就疑心妹子還在生她的氣,故意躲她。娘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接著又說,這兩天,她天天出去,說是找同學有事。支音還是半信半疑。娘講完,就坐在板凳上揀菜。支音見娘佝僂著腰,額頭披著一堆花白草一樣的亂發,心就像被人掐住了似的,又疼又緊。她伸手去拉娘,說,娘,你歇著,我來。娘不動身,也不抬頭,隻說,你去歇,我來。支音見勸不動娘,就也坐下來幫娘擇菜。
支音和娘麵對麵地坐著。娘一麵擇著菜,一麵嘮叨著告訴支音這個菜那個菜的價錢和這個菜那個菜打算怎麼做……那灶上砂鍋裏的雞湯像是給娘伴奏一樣的咕咕地響著。支音本打算借這個機會跟娘評評理的——她再也不想當著支名的麵鬧了,可她聽著娘瑣瑣碎碎的嘮叨,聞著那鍋裏的雞湯那撲鼻的香氣,她覺得自己心裏也像灶上那樣香噴噴的燉著一鍋雞湯,那香氣是家的溫馨和幸福。她被那香氣熏得竟有些醉了!甚至把評理的事都給忘了。哎!娘一聲歎息,把她從陶醉中驚醒。娘說,你妹子明天就要走了,下一次回來,還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停了一下,娘又說,你妹子也不容易呀!來一回比一回瘦。娘說著抬起了頭,所以娘想幫她一把,幫她把貸款還了。娘欠過債,曉得欠債的滋味不好受。支音這才想起了評理的事,跟著她事先準備好的說辭也回到了腦子裏。她說,娘,我真搞不懂,當初宋威要開店你講沒錢,怎麼幫名名還貸就有錢了?怎麼什麼事一輪著我你就沒錢,一輪著她就要多少有多少了?我也是你的女兒!你能幫她扒好日子,難道就不能幫我們謀生計?!
支音講完,覺得有點不對勁。她覺得自己講話的聲調不像是在評理,倒像是在聊家常。跟著娘的反應又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為娘聽了會愧疚、不安。沒想到,娘一直很平靜地看著她。她不由得怔住了。娘說,宋威要開店時,家裏是沒什麼錢,那時候超市剛上路,要資金。你也曉得超市賺錢就是這幾年的事。還有,我和你爹有個打算,等你爹把超市再搞搞順,就讓宋威做,你爹就幫著指點指點,這也是我們不叫宋威開店的原因。我們原打算在宋威剛下崗的時候就叫他跟你爹一起做的。可那時,還不曉得超市做不做得成,做不成的話,反倒耽誤了他。
支音覺得身上的血像那鍋裏的雞湯一樣沸騰了。等她稍稍平靜了一點,她又想,娘這話,怎麼不早告訴她?是不是見她那天發了火,才臨時想了這麼一個主意來補償她的?為了證實她的猜測,她問娘,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和你爹所以早不講,就怕宋威曉得了,現在的事也不願意做,就吵著要去超市。娘說得很自然,一點沒猶豫。娘和支音做了一桌的菜,可支名中午沒回來吃,說是請同學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