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文\康燕芬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康燕芬:女,1963年出生。祖籍上海。現為南昌鐵路局職工。2001年開始寫作。先後在鐵路報、南昌局文學刊物、《星火》等報刊及文學期刊發表散文及中短篇小說數十萬字。
娘在廚房裏忙得腳不沾地,還一會使喚爹剁肉,一會喊支音倒醋。娘的聲調也與往常不同:誇張,略帶亢奮。娘平時可不這樣,總是一個人像螞蟻一樣靜靜地忙著。支音曉得這是娘內心喜悅的流露和張揚。支音好久沒見娘這麼高興了。還有有肩周炎的爹,平時拿杯水也喊痛的,此刻肉剁得震山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支音就覺得那碗裏的醋酸味從鼻子直衝到心窩裏去了。
支音退回客廳,心裏的那股醋味還沒散去。自己讀中專時也離開過家,雖沒有妹子跑得那麼遠,也沒隔這麼長時間才回家,但這待遇也相差太遠了。她每回放寒暑假回家,頭天有道她喜歡吃的葷菜,第二天就一切是原樣了。說是那時家裏緊巴。支音覺得自己就沒趕上過好時候。讀書正讀到初中升高中的緊要關頭,爹出車禍,把腿給壓斷了,上不得班,隻好在家吃勞保。因沒找到肇事司機,沒得到補償;加上爹的單位經常發不出工資,根本沒錢報銷醫藥費,三萬多塊錢的醫藥費隻能自己掏。那時候的三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娘掏淨了家裏的老底又東借西湊才付起的。娘以為爹這輩子就要癱在床上了,就讓支音改上了中專。娘的意思是:早些工作早些幫家裏;何況還不曉得考不考得上大學。但支音堅信她考得上大學的。因為每個教她的老師都是這麼講的。為這個她的班主任特地到她家來做娘的工作。娘抹著淚對老師講:哪個做爹娘的,不想自己的兒女出息。你看看這一家老小,就靠我一個人打零工賺錢,還背著一屁股的債。老師也無話可回,搖頭歎息而去。等支名高中要畢業時,爹卻能拐著腳走路了,還開了家小商店,加上支音也工作了。支名就順順當當地讀了大學,等她讀完大學,爹的小商店發展成了小型超市,又供她讀了碩士,碩士畢業後在北京德國人開的公司做了白領。她覺得如果娘那時候堅持一下,她的人生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就因為當初她支音落了這人生緊要關頭的一步,她和支名一個娘生的,一張桌子吃飯的親姐妹,如今一個是京城的白領,一個是小縣城的幼師。你說,支音心裏能不委屈嗎!
得知支名要來,支音原也是歡喜的,到底是親姐妹啊。她算了算支名有兩年多沒回家了。給爹娘這麼一鬧,這歡喜就被那酸淹去了幾分。這時娘走進來,看了看牆上的鍾,問,你妹子這時候該來了吧?
支音故意懶懶地道,該來就來了,你急什麼?
支音話音剛落,就響起了敲門聲。娘撒腿就往門前趕。一開門果然是支名,後麵是拎著大包小包的支音的老公宋威。
支名還是老樣子,新鮮得活蹦亂跳的。蹦進來,先給爹娘一通抱,嘴裏叫著:我想死你們了!叫得兩個老的笑得直抹眼淚。
等支名抱著支音叫姐時,支音剛才還有些僵硬的身子就像下到沸水裏的麵條——軟了;那聲親親熱熱的姐落在心裏就像手指輕撫琴弦,叫得她的心都顫了。支名說,姐,你一點沒變,還是那樣珠圓玉潤的。支音卻發現妹子比上回來,又瘦了些,臉上也幹幹的,眼圈周圍竟有一圈淡淡的黑暈,不禁鼻子有些酸酸的。
支名給娘帶的禮物是一件鄂爾多斯羊毛衫,爹是一瓶貴州茅台。支音一家也各有禮物:支音女兒飛飛是一雙山羊皮皮靴,宋威是一條領帶,支音是一套進口化妝品。
娘說,你買這些個東西又花了好多錢吧?娘總是事事替妹子著想。支音本想說,人家有錢嘛!但支名剛到家,她不想搞得妹子進門就不高興,就把話使勁咽回去了。
吃飯的時候,爹要喝支名買的茅台。娘就說爹騷不住。爹回道,好些年沒喝這個了,這是小女兒特地大老遠買來的,而且她這麼久才回趟家,也算得件喜慶事,還不該喝麼!宋威也在一旁起勁地幫腔。
爹兩杯酒一下肚就開始誇小女:什麼孝順啦,懂他的心思啦,親他啦……娘怎麼給他使眼色都管不住。支音覺得爹的每一句話都像噪音一樣刺耳、鬧心。後來,她實在忍不住了,對著妹子長長地歎了一聲,道,你看看爹把你誇的,哎——有錢好做人啊!支名聽出了支音話裏的酸味,心裏就不自在:怎麼花了錢沒討到好,還惹來了一瓶醋。她曉得姐姐又想那筆老賬了。隻要爹娘對她好一點,她過得好一點,她就委屈,就要翻老賬:沒有她的犧牲,哪有她支名的今天!爹娘也聽出支音話裏的意思。爹立馬像從噩夢中驚醒似的惶恐地張著嘴,娘也是一臉的惶恐。二老平時就怕支音提這個,那是他們一輩子對她的虧欠;何況今天支名難得回來,他們不想搞得支名不高興。他們看看支名,見支名的臉果然陰了下來。娘就趕緊說,吃飯吧,菜都要涼了。桌上隻有飛飛和爹聽話地低了頭吃飯。支音和支名卻都說吃飽了,反倒放下了碗。宋威一直被那條領帶搞得情緒激昂,他一會摸摸領帶,一會又把領帶套在脖子上—— 一門心思全在那條領帶上,但苦於沒有機會詢問領帶的價錢,這回終於等到大家安靜下來,他忙問支名領帶的價錢。支名回了後,他伸伸舌頭,說,這麼貴呀!支名就說,我難得來一趟就想著要你們高興,自己還從沒舍得這樣花呢!支音曉得支名的話是講給她聽的。宋威卻好像渾然不知,一連聲地說著謝謝!支音覺得她這老公有時真有點缺心眼。老公憨,她支音可不傻。她接過支名的話慢條斯理地說——支音因長期待在幼兒園,給那幫孩子鬧出了一個好性子,越吵越鬧越氣,她越不急。她說,你和妹夫一個月的工資該是我一年的收入吧?支名說,是也是,但北京的消費多高啊!你聽說沒有,在北京有兩口子收入是五千塊的,每月還隻能吃一回肉呢。我和占文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除掉每個月還房貸的三千多塊錢和兒子上幼兒園的錢,我們也剩不下幾個錢了。占文為了早點還掉貸款,晚上還打一份工呢。再說了,我的工作聽上去好聽,其實辛苦得很,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回到家還有一大堆的事。說真的,姐,我還真羨慕你呢,上班輕輕鬆鬆,回到家裏又吃現成的,而且飯錢也不用掏。
支名講的是事實。爹和娘為了補償她,從她結婚起就沒讓她開過火,一直在家白吃。
支音回不上話了,但心裏卻像雨後的天空舒暢多了:是的呢,我有我的好呢!
晚上支音一家捧著大盒小袋喜氣洋洋地回家。出門沒走幾歩路,宋威就迫不及待地湊上來對支音說,晚上你娘在廚房洗碗,我正好在陽台上吹風,我聽到你娘跟名名在講房貸的事。支音見他神秘兮兮的樣子,就像傳是非的婆婆媽媽,又一身的酒氣,不禁嫌惡地側開身子沒好氣地問:房貸怎麼了?宋威好像一點沒有覺察到支音的嫌惡,又積極地湊過來,說你娘問名名房貸還差多少,名名說還差三十來萬吧,你娘又說,說到這,他停了一下,也不曉得他是猶豫著要不要講還是要賣關子,支音卻急了催著他快說。他才又接著說,你娘說要給名名二十萬還貸呢!支音有點不相信:娘要給名名還貸?娘是怎麼講的?宋威使勁咽了口唾沫說,你娘叫名名省著點花錢,多存些錢,她給二十萬,叫名名早些把貸款還掉。宋威越講越起勁——他老是莫名其妙地起勁。他說,你爹娘真偏心,供名名讀書,讀完這個又讀那個,還給她出買房子的錢。那時候我要開店,想跟他們要兩個錢,他們哭窮,怎麼輪到你總是窮,可輪著名名他們什麼錢都有了!宋威講完,見支音沒吭聲,沒有以往的作風,很意外也很失望,想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可天黑根本看不清,等進了家,他發現支音臉都是青的。